《便衣警察》第一部分(8)
紀真揮手打斷了大陳的話頭,叫段興玉收拾起材料,兩個人急急忙忙坐車趕到市公安局去了。
中午時候,段興玉回到科里,他們才知道局裡已經正式批准立案。徐邦呈的摹擬畫像已開始複印下發。周志明現在回想起來,這個案件的開端還是順利的,雖然外線處因為當天下午的批鄧大會「雷打不動」,致使飛機場、火車站和長途汽車站在晚上七點二十分之前一直未能封鎖,但那天夜裡城區各分局以治安檢查的名義,對大小旅店和住客的洗澡堂進行的清查,還是滿認真的,結果在夜裡四點多鐘,城南分局在「為民旅館」四層樓的一間客房裡,發現了徐邦呈。不過,根據他們的要求,分局的同志沒有驚動他。
於是,這個案件的第一個矛盾就出來了——對徐邦呈,捕,還是不捕。
周志明知道,段興玉是不主張馬上逮捕徐邦呈的,因為不許外線和分局擅自驚動徐邦呈這一條,就是他先提出來的,紀真當時也贊成,他們在向馬局長彙報時,馬局長也沒有提出異議,如此分析,段科長、紀處長和馬局長都屬於「不捕派」。但是,第二天上午的決策會一開,卻決定對徐立即逮捕。這個會的參加者,除開三個「不捕派」之外,就只有主管偵查工作的副局長甘向前了。顯然,甘副局長是「捕派」。
周志明從刑警大隊調到五處已經有五年了,以他對反間諜鬥爭的那點知識和經驗看,徐邦呈顯然是不應當匆忙逮捕的。他不知道決策會上這個反常的決定究竟是出於什麼原因和背景。那天中午紀處長和段科長開會回來,雖然並沒有向他們說起會上的情形,但這沉默本身,就足以使人想象出這個會是怎樣一種不愉快的氣氛。
周志明和甘副局長的直接接觸,就是在這個案子上才開始的。甘副局長自從「文革」到南州市公安局參加軍管算起,在地方上工作已經快有十年了,但他身上那種軍人的威風和乾脆果斷的個性卻絲毫沒有改變。對這種個性,周志明似乎並不太喜歡,總覺得有點獨斷專行,近於跋扈。
記得那次在邊境的那個小招待所里,甘向前不知怎麼看見了他手提包裡帶著的那本《普希金詩選》,拿過去翻了幾頁,皺著眉頭問他:「普,普什麼,普希金?」
他當時有點不知所措,慌慌張張地「啊」了一聲。
甘向前把書還給他,卻問:「局黨委布置的今年內通讀《毛選》一至四卷的任務,你的進度怎麼樣了?」
「已經開始讀第二卷了。」
「筆記都按要求完成啦?」
「完成了。每篇文章我都做了筆記,每篇筆記都超過了二百字。我們出發前,處里的政治處專門把我們幾個人檢查了一遍。」
「哦,」甘局長臉上掛出些微笑,這才指指那本書,說:「這種書,批判地看一點不是不可以,不過還是少看為好。」
他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噢,這書……列寧也很喜歡讀的。」
「是嗎?叫什麼來著?普希金,啊——蘇聯作家吧?」
「俄國作家。」
「哈呀,你們這些年輕人啊,」甘局長笑起來,「起碼的常識也得多一點才行嘛,蘇聯就是俄國,一回事兒,啊。」
他哭笑不得。從那以後,他對甘局長的印象便大大地又打了個折扣。
逮捕徐邦呈以後,先是段科長負責這個案件的審訊工作,審了兩輪,甘局長突然來了興趣,親自出馬把審訊接了過去。這一下,周志明倒真是覺得自己成了名副其實的「工具」了。他、大陳、小陸、小嚴,他們幾個參加這個案件工作的人,都成了孫悟空脖子上的汗毛,只是隨時被拔下來一吹,化作一些沒有靈魂和血肉的小猴來烏合衝殺一陣,而自身並無任何責任和擔子。這個案子究竟應該怎麼看、怎麼搞,他們完全沒有發言的機會,也完全不允許有討論的空氣,一切都要聽甘局長的吆喝,在甘局長忙得連吆喝也顧不上的時候,他們就只有閑著……
晚上十點半鐘,周志明才回到了家。
和萌萌家住的神農街頭條一樣,他家住的化龍巷——西夾道,在南州市裡也是條僻陋的小衚衕,自從「文化大革命」的第二天改名叫立新巷以後,就更沒有多少人知道它了。
周志明把自行車推進小院的時候,對門王大爺家裡的日光燈還亮著,聽見他的聲音,鄭大媽推門出來了。
「才回來呀?」她問。
他一看就猜出鄭大媽是找他有話說。果然,還沒容他搭腔,鄭大媽就接著說道:「剛才,吃飯的時候,你們單位的那姑娘又來了。」
「我們單位的?」
「就是模樣兒挺不錯的那個高個兒,叫什麼來著?瞧我這腦子。」
他明白她說的是嚴君,便問了一句:「她說什麼來的?」
「沒有,我讓她上家坐一會兒,她沒坐,走啦。」
聽見他們說話,大福子披著衣服也出來了,神神秘秘地沖他說道:「志明,你們公安局的現在是不是又該忙了?據說往十一廣場送花圈的不少呢。」
他讓大福子沒頭沒腦插的這一杠子給弄笑了,「送花圈,和我們什麼相干?」
「不是說不讓送嗎,我們廠就不讓送,你說這叫什麼事呀!」
「誰說不讓送。」他推開自己家的門,這門平常是不鎖的,鄭大媽和淑萍每天都要進來幫他收拾收拾屋子。他一腳門裡一腳門外地說:「過兩天清明節,我還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