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是睡著的水(一百零九)
"我不是做夢吧?"
"不是。"
"這真的是我?怎麼那麼難看?"楚靜傻傻地看著結婚證上的合影,上面已經蓋了紅章。
"你以為你多好看?"王斌壞笑著說,"我也是救一下階級姐妹!"
"你討厭!"楚靜氣壞了打他。兩人追逐著出了街道辦事處,跑向外面的車。王斌繞著車跑著:"好了好了,別鬧了!還得回去加班呢!"楚靜擦著眼淚很委屈:"我犧牲更大了,你還說我難看!我在學校也是校花呢,怎麼就入不了你的法眼呢?"
"我開玩笑的啊!"王斌急忙過來哄。"走吧。"他把楚靜扶進車門,自己饒過去開車。
賓士匯入車水馬龍。楚靜擦著眼淚嘟著嘴:"你以後不會欺負我吧?我已經是你的人了。"
"你不早就是我的人了嗎?那股潑辣勁哪兒去了?"王斌笑著問。
"你?!"楚靜急了,"我這不是說都結婚了嗎?!"
"你不欺負我就不錯了,我還欺負你?"王斌笑著拐彎。
"王斌,我會是一個好妻子的。"楚靜紅著臉低聲說。
王斌笑笑,沒說話專心開車。路邊掠過婚紗藝術影樓的大招牌,楚靜傻傻看著又委屈地哭了:"連婚紗我都拍不了……"王斌有些內疚,苦笑:"這規定也是沒辦法,咱們本來就不許拍照片。證件照都是統一安排的,出去照相是根本不可能的,再說這些婚紗攝影太多台灣或者合資的,什麼情況咱們都不掌握啊。"
"我知道,我就那麼一說。"楚靜抽泣著擦淚。
這條街上都是婚紗藝術攝影,王斌把車開得很慢,他知道楚靜想仔細看清楚兩邊的櫥窗和招牌。突然,他眼睛一亮:"明子!"
頭髮蓬亂的肖天明穿著渾身是兜的攝影背心抱著120相機在給一個在街邊擺姿勢的女孩照相,臉上笑得很貧:"對對對,把裙子撩起來一點--哎,嫵媚點嘛!好--"
車沒減速直接過去,楚靜苦笑:"我還以為他已經出去了呢。"
"可能是準備吧,也可能就是在北京有任務。"王斌臉上很嚴肅,不再說話。兩人都不再討論這件事情,車上變得沉默。突然,楚靜高喊:"不得了!點點!"
王斌也是一驚:"哪兒呢?!"
"你看啊,那不!"楚靜一指,"剛剛下公車!"
王斌急忙看去,眼睛也是一亮。陳點點背著書包和幾個女孩下了公車,往街裡面拐。他回頭看看肖天明還在那兒,楚靜很著急:"怎麼辦啊?"王斌心一橫直接掉頭,後面和旁邊的司機都破口大罵:"你丫會不會開車啊?!"
王斌沒搭理他們,直接停在陳點點身邊:"叫她上車!"
"怎麼說啊?"楚靜問。
"我來吧。"王斌解開安全帶戴上墨鏡下車喊:"點點!"
陳點點傻了一下,看去笑了:"斌哥哥!"
"上車。"王斌揮揮手,陳點點跟同學說了一聲就笑著跑過來打開後面車門:"靜靜姐也在啊!這麼巧啊?"楚靜笑笑下車到了後面拉住陳點點的手:"怎麼今天這麼有空,來這兒幹嗎啊?"
"她們拉我來照藝術照的。"陳點點說,"他的手機怎麼停機了?呼他也不回?我想給你們打電話來著,可是我又不知道你們的電話啊?他怎麼了,也不跟我聯繫?"
"是這樣的,點點……"楚靜編著理由。
"老闆讓他去國外辦點事兒。"王斌笑著搶過來,"過幾天就回來了,你別著急。"
"他不會有危險吧?"陳點點著急地問。
"不會。"王斌斬釘截鐵,"走,我請你吃飯。想吃什麼你自己點。"
"這不是飯點兒我吃什麼飯啊?"陳點點苦笑,"我走了,她們還等我呢!"她不由分說就下車了,回頭揮揮手:"斌哥哥!靜靜姐再見!"
王斌看著她的背影咽下一口唾沫。
"怎麼辦?"楚靜著急地問。
"我們又不能對她強行帶走,下車看看吧。"王斌苦笑,"能幫忙混過去就混過去,幫不了忙再說。隨機應變吧。"
肖天明還在街邊照相,陳點點跟同學們手拉手嘻嘻哈哈過來了。陳點點看見那個熟悉的背影愣了一下,她有點不相信。穿著攝影背心的肖天明鬍子拉喳,一臉貧樣在跟模特逗悶子:"跟你說啊,你穿黑絲襪不好看!你應該穿那種網眼的,特性感!"
"去!你丫以為拍A片啊?"模特叼著煙瞪他一眼。
肖天明剛剛想說什麼,突然聽到後面清脆的一聲:"黑社會!"他臉上的笑容立即凝固了,跟觸電一樣一動不動。肖天明在一瞬間調整自己,繼續和模特說話:"什麼A片啊,性感而已。對不對?"
"黑社會!"陳點點臉上紅撲撲地衝過來一把拉轉過來肖天明興高采烈,"你裝什麼裝?我一眼就認出來你了!"
肖天明看著陳點點茫然無知:"你誰啊?誰是黑社會?"
"你啊!"陳點點樂呵呵的,"哎呀你別裝了,化成灰我都認得出來你!你幹嗎呢,怎麼改行當攝影師了?他們不說你出國了嗎?"
遠處的楚靜就要過來,王斌一把拉住她閃到旁邊的商店門口。
"你們認識啊?"模特很意外,"你不剛從南方過來嗎?"
"不認識。"肖天明也很意外,"小姐,你認錯人了吧?"
"哎呀!你以為你穿個馬甲我就不認識你了?"陳點點很高興,"你跟我裝什麼呢?怎麼也不給我打個電話,沒想到你改行當攝影師了?你找到正經工作了怎麼也不告訴我啊?怕我不讓你給別的女孩照相啊?我沒那麼小心眼的!正好我們宿舍女孩都來照藝術照你露兩手吧!"
"小姐,我真的不認識你。"肖天明臉上露出詭異的笑意,"不過我會很高興給各位美女拍照,敢問小姐怎麼稱呼?"
"你真的不認識我了?"陳點點不敢相信,"我是點點啊,你抽什麼瘋啊?"
"現在認識了啊,點點小姐。"肖天明一臉色相伸出右手,"我叫阿蒙,很高興認識你和你的美女朋友們。"
"媽的,男人都這個色狼樣子!跟憋了幾輩子沒見過女人似的!"模特掐滅煙冷冷地說,"看不下去了,我回去換衣服了!--你們就給這個世界上留幾個好女孩吧!"她掉頭高跟鞋踩著水泥地面噔噔噔走了。
"你,你怎麼變成這樣了?!"陳點點臉都憋紅了,"這不是你,不是你啊!我求你了,我這麼多同學呢!你別開玩笑了行不行啊?"
"不知道各位美女們都怎麼稱呼啊?"肖天明轉向那些女孩。那些女孩臉都嚇白了後退著:"點點咱們走吧?"
在商店門口躲著的楚靜忍不住哭了出來,王斌一把捂住她的嘴。楚靜轉身撲到王斌身上,王斌戴著墨鏡冷冷地看著。
"你怎麼了?"陳點點不肯放棄傻傻看著肖天明,"你告訴我你怎麼了啊?
肖天明笑著問:"小姐,不知道今晚能不能賞光一起吃飯啊?"
"可以,我想知道你怎麼了。"陳點點傻傻地說。
肖天明離近一點,看著陳點點的眼睛:"然後我們去開個房間……"
"不--"陳點點後退著,"不!你不是他,不是他!他不會這樣對我的!他不會的!他不會的,絕對不會的!"陳點點哭出來了:"他不會這樣對我的--"她轉身嚇跑了。
肖天明看著陳點點的背影,眼中的複雜情緒一瞬間都消失了。他轉過臉還是一個自由攝影師"阿蒙",突然他看見了路邊的那輛賓士,熟悉的車牌讓他一愣。王斌拉著楚靜從暗處閃出來,遠遠地看著他。肖天明掃了一眼就過去了,楚靜捂住嘴被王斌死死拉住拉向賓士塞進去。王斌關上車門,楚靜看著後視鏡奔跑的陳點點背影無聲流淚。王斌上車半天沒說話:"他是在工作。"
"但是點點太可憐了!"楚靜哭著說,"我們不能想個辦法給她暗示一下嗎?"
"上不傳父母,下不傳妻兒。"王斌嘆口氣,"這是我們的工作紀律。"
楚靜擦著眼淚:"有時候我就想這樣是不是太過分了?我們也是活人,也有活人的感情啊!"
"我跟你講個故事,真實的故事!"王斌很嚴肅,"你不要問故事的主人公是誰,他已經離休很多年了,就在我們家屬院養老。他的任務本身應該已經沒什麼密級,但是他為了完成任務所付出的巨大代價是無人知曉的。"
楚靜睜大眼睛看著王斌。
"文革前,他的公開身份是某城市外貿局的採購科長,經常出境--但是他是我們的幹部,當時咱們單位還叫中央調查部。"王斌看著前面聲音低沉地說,"他有一個在當地歌舞團拉小提琴的妻子,很漂亮,還有一個可愛的女兒。有一次,他去境外採購,隨身帶了300萬現金。要知道是文革前的300萬啊!他攜款潛逃了。"
"是派遣?"楚靜問。
"對,是派遣。"王斌緩緩地說,"秘密派遣,他的任務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就說他和他的一家的命運。"
楚靜認真聽著。
"由於他的'攜款潛逃',他的妻子接受了公安部門的調查,並且入黨申請被擱置。他的真實身份,除了咱們單位沒有任何人知道。"王斌低沉地說,"那時候文革還沒開始,所以沒受到太多的連累。但是沒多久,文革開始了。"
楚靜睜大了眼睛。
"他的妻子被開除公職,被造反派凌辱。剃了禿頭掛破鞋遊街,關進牛棚,那麼美麗的一個女人,具體吃了多少苦我不想複述了。"王斌嘆口氣說,"不僅如此,還連累了那個幹部的父母家。父母那麼大年紀了,被批鬥,後來雙雙含冤去世了。他的弟弟喜歡集郵,有不少外國郵票,就這個也被說成和他哥哥特務聯絡用的暗號,遭受了非人的摧殘,一個非常優秀的中學教師上吊自殺了。"
"天吶!"楚靜張大嘴。
"最讓人受不了的,是他的女兒的命運。"王斌眼中閃著心痛,"文革開始的時候她剛剛11歲!一個11歲的女孩,從小學小提琴的手啊,被扔到農村煤窯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撿煤球還不算,11歲的小女孩掛著牌子遊街啊!在地上學狗爬,學狗叫……"
楚靜的臉徹底白了,抓緊王斌的右手冰涼。
王斌點著一顆煙緩緩:"後來她母親單位下鄉演出,正好他們樂隊隊長看見了這個女孩。於是他想辦法把這個女孩救了,帶回歌舞團打雜。這個女孩就這樣在歌舞團長大,再後來長大了愛上了這個年輕的樂隊隊長。但是這個樂隊隊長根本就不敢接受她,當時正好有人給他介紹對象,就趕緊結婚了。這個女孩沒辦法,沒人敢娶她,年齡大了就被造反派盯上了。再不結婚肯定是要被糟蹋了,真的是沒辦法了。只有一個男的敢娶她,是他們歌舞團燒鍋爐的老頭,一輩子沒結婚的。於是,她就嫁給那個老頭了……"
"怎麼會這樣?!咱們單位就沒人過問嗎?"楚靜急了。
"怎麼過問?不是因為保密了,當時是文革的特殊歷史時期啊!"王斌的心非常難受,"當時的情況非常特殊,主管她父親的同志也被關起來審查了啊?!怎麼管?"
楚靜臉上的眼淚消失了,換了一種難忍的痛楚:"天啊,她跟那個老頭怎麼生活在一起啊?"
"對,這個女孩天天坐在歌舞團外面的馬路上哭。"王斌也很痛楚,"但是沒有人可以幫助她……後來她還有了孩子,那時候文革接近結束……"
"再後來呢?"楚靜著急地問。
"再後來,文革結束以後他回來了。"王斌吐出一口煙,眼神很凄涼。"不是從境外執行任務回來,而是從自己人的監獄出來。……文革擾亂了中國的秩序,我們單位也沒有倖免。一批外派的幹部由於受到莫須有的懷疑被調回國內,集中起來秘密審查,非常武斷地認為他們是雙面間諜,為敵特組織服務出賣我們的情報。他就這樣進了自己人的監獄,受盡折磨,可是出於對黨絕對忠誠的考慮,他一個字都沒有對手續不齊全的審查人員說。他完全不知道家裡發生了什麼,一平反就跟瘋子一樣往家跑……"
眼淚在楚靜眼中醞釀著:"他的妻子該多恨他啊……"
"對,他妻子根本就不肯見他。"王斌低沉地說,"咱們單位給他們歌舞團出了正式的公函,證明她愛人是我們的幹部,執行的是秘密任務,包括攜款潛逃都是按照組織安排進行的。但是他的妻子不肯原諒他,一直到他妻子去世都不肯見他。這個家所有的厄運,都是因為他接受了組織的派遣'攜款潛逃',而他的潛逃是為了執行對黨絕對忠誠的秘密任務!--其實當時組織上在設計這個計劃的時候,曾經考慮過可能對他家人產生不良的影響,他自己當然也清楚。但是都覺得還是在可以接受的範圍內,因為誰也沒有預料到會發生文革啊?"
楚靜哭了,傷心地哭了。
"在那個特殊的年代,為了履行自己對黨絕對忠誠的誓言,這個我們的老前輩付出了巨大的代價。"王斌嘆口氣,"和他們這些老前輩相比,我們還有什麼不知足的呢?我們的工作就是這樣的,打碎牙齒都要合著血咽下去!現在這個老前輩還在世,就在我們大院養老,一個人。"
"他女兒呢?"楚靜最關心的當然是這個。
"離婚了,真相大白以後就跟那個老頭離婚了。"王斌看著前面淡淡地說,"自己帶著孩子過,這個女孩很爭氣。恢復高考以後,她第一批考上了音樂學院,畢業以後在南方一個歌舞團樂隊。帶著孩子生活,現在她已經是一個藝術學院的音樂系主任了。孩子也長大了,考上了音樂學院畢業以後在一個樂團。"
"可是她的青春已經完了啊?!"楚靜著急地說,"那麼美好的青春,都完了!就因為她父親從事的是這個工作?"
"對!"王斌面不改色,"就是因為她父親從事這個工作,他們一家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對黨絕對忠誠',不是口頭說說那麼簡單的!很多時候我們的工作不是電影裡面那麼光鮮體面,而是無人知曉的血和淚!"
"馮局長是他當時的主管?"楚靜問。
王斌點點頭:"是啊,也是他親口告訴我的,在我參加工作以前他專門跟我談話,讓我自己想明白。是他派遣這個幹部出去的。這件事情讓他內疚很多很多年,他這輩子見過類似的悲劇太多太多了……"
楚靜沉默了,看著外面的車流。王斌淡淡地說:"和他們相比,我們真的是太幸福了……在這個隱蔽戰線上,有多少說不出來也不能說的苦澀和辛酸,也許永遠無人知曉。"
楚靜握緊了王斌的手:"我們在一起,不是嗎?"
溫暖傳遞到王斌的手上,傳遞到他的心裡。他笑了:"對,我們在一起。"
楚靜撲到王斌的懷裡抱緊了他:"我知道,我們不能說什麼一輩子永遠不分開的誓言。也許明天你就要外派,也許是我,我們就要從此分開在兩個世界,幾年都見不到一面。但是我會記住,你也記住--我們在一起!"
王斌撫摸著楚靜的臉,突然眼睛一亮:"對了,你不是想拍婚紗嗎?"
"啊?"楚靜不明白王斌的意思。
"我們有一個可以絕對信任的攝影師!"王斌笑著說,"走,去找他!"
"這違反工作原則了吧?"楚靜問。
王斌笑笑:"他是攝影師,我們是客戶。--一輩子你就結這麼一次婚,別的女孩都有婚紗照就你沒有,憑什麼?小小犯規一次,要處分就處分我!"
"王斌,我愛你--"楚靜激動地抱緊王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