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是睡著的水(九十)
陳光的意外出現使得安全部門監控目標範圍擴大了,市局偵察部門開始介入。更多的幹部被派來,將孫珍珠、陳光等可疑目標完全徹底監控起來。整個小鎮和坦克研究所內外都變成了安全機關的一個透明的大魚缸,而孫珍珠和陳光就變成了兩條在我安全乾部密切注視當中的金魚。正如鎮派出所長所說--"一切盡在掌握"。
變得憔悴也變得嚴肅的王斌一絲不苟地在完成自己的工作,陳光熟悉的身影和聲音此時此刻變得那麼遙遠。那個曾經在一起度過少年時代的"虎牙",那個立志從軍報國投身疆場的裝甲兵軍官,那個從山溝回來還拐了一個民辦女教師的陳光--似乎都變得那麼遙遠,變得那麼陌生。在王斌的面前和耳朵裡面,只有代號"比目魚"的這樣一個監視目標。
也許在這不斷的打擊之前,王斌沒有倒下反而變得成熟--但是,他卻付出了巨大的常人難以忍受的代價。這個代價除了愛情的破滅,還有友情的死亡,除了這個工作他幾乎已經一無所有。他不知道事後該如何面對田小梅,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林濤濤和楊雪,總之他不知道該如何告訴他們這個無情的現實--也許他不需要解釋什麼,只是一句"案件需要保密"就可以搪塞過去,但是他內心的痛楚該如何面對呢?
一切都是保密的,一切都是黑暗中的。
只是他身邊原本在光明當中的愛人和兄弟,一個一個被拉進了這個黑暗當中的世界。
一個本不屬於他們的黑暗世界。
"我在黑暗中,是為了守護光明。"這是王斌在參加工作以後寫在保密工作本扉頁的一句話,他曾經為自己少有的藝術才思激動不已。--守護光明?自己身邊的人卻一個也守護不了,甚至是要眼睜睜看著他們下水!--對於從事國家安全工作的王斌來說,這真的是一個莫大的諷刺。
也許只有在這個時候,他才真正地理解為什麼馮雲山不願意他從事這個工作。你可能目睹很多悲劇的發生,卻什麼都不能做,不能阻止,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靜待後果嚴重到需要你出手的一瞬間;你內心深處隱藏著很多痛楚,卻不能對任何人提及,因為很簡單的原因--保密。--你工作的一切都是秘密,甚至是你的名字你的單位,你經常要改頭換面,沒有人會問你是不是還具有一個完整的正常人的生活,因為你是一個情報幹部。
你要對黨--絕對忠誠。
什麼是絕對忠誠?王斌現在已經逐漸理解了,那就是除了這個工作,什麼你都可以放棄。情報工作不是只有那麼多的驚險刺激和豪言壯語的,更多的是一種默默的犧牲,一種永遠也不會有人知道的犧牲。
在這個等待的時刻,陳光的電話意外地進來了。
"喂。"王斌竭力抑制住自己波瀾壯闊的內心世界,"陳光?怎麼了?有事兒?"
"斌子,你現在方便嗎?"陳光的聲音嘶啞。
眼淚默默的從王斌眼中流出來,他閉上眼睛,用乾涸的嘴唇努力擠出平靜的話:"怎麼了?方便。"
"我有話對你說,要當面見你。"
王斌睜開眼睛,已經是熱淚盈眶,語氣卻依然平靜:"我現在在開會,等會我給你打過去好嗎?"
電話掛了,他閉上眼睛默默的哭了。片刻,他拿起保密電話:"我要馮局長。"
兩個小時以後,陳光坐公車輾轉到了市區的一個茶館。王斌已經在那裡等他,陳光穿著便裝背著軍挎臉色憔悴。王斌竭力裝出笑容:"坐,怎麼了?什麼事兒那麼重要,非要見我?"
陳光默默的打開軍挎,拿出軍官證、帽徽、領花、肩章一一放在桌子上。王斌正在給他倒茶的右手停在空中,陳光抬起頭看著他很平靜:"斌子,我犯罪了。"
眼淚一下子衝出王斌的眼睛,他放下茶壺捂住自己的臉,讓激動的淚水痛快流淌。陳光看著他,逐漸明白過來了:"你早就知道了?"
王斌雖然設計了兩個小時的台詞,但是在陳光面前他已經不能再偽裝。他捂著自己的臉點頭:"你沒讓我失望……"
"真的是什麼事兒也瞞不過你們安全部啊?"陳光慘慘一笑,"我犯罪了,你抓我吧。"他對王斌伸出雙手。
王斌擦擦眼淚,把他的軍官證什麼的都推回去:"抓不抓你,什麼時候抓你都不是我說了算。你今天能來找我,我真的很激動,真的很激動……"
"我不配做個軍人。"陳光苦澀地說,"我對不起黨,對不起祖國,對不起軍隊。我答應參加特務組織,我對敵不堅強……"
"別說了,是我的錯。"王斌痛楚地說,"我本來應該提醒你的,應該經常提醒你,你就不會走錯這一步了。"
"斌子,我該怎麼辦?"陳光臉色發白。
"馮局長--也就是我乾爹說,可以給你立功的機會。"王斌擦去眼淚,認真地看著陳光的眼睛:"這身軍裝你可能穿不成了,但是我要盡我自己的全力保住你,不讓你進監獄。你一定要配合,明白嗎?"
陳光臉色更白了:"我不能當兵了?"
王斌點點頭:"你有叛變行為,不可能再在部隊了。"
"我真的不想叛變……"陳光咧開嘴哭了,"我喜歡部隊,我不想離開部隊……如果是在戰場上,我殺敵絕對不會猶豫的……斌子,你相信我……"
"這也是戰場啊!隱蔽戰線也是戰場啊!"王斌心在滴血,"軍隊的紀律你比我清楚,你已經觸犯了軍法和國法。如果不是你在關鍵時刻懸崖勒馬,你的命都可能保不住啊!"
陳光傷心地嚎啕大哭,從未這樣傷心過。
王斌並不阻止他,讓他一個人靜靜地哭。他抬起頭點著煙,捂著眼睛默默的抽著。
一個年輕有為的優秀軍官,沒有倒在戰爭時期的熱血戰場,卻倒在了和平年代的隱蔽戰場。從此要永遠離開自己心愛的部隊,脫下自己心愛的軍裝,成為一個和軍隊徹底無關的老百姓。
這,不足以讓他傷心地哭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