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險的移動(2)
常年失眠,嚴重影響了他的健康,現在,他曾經引以為自豪的記憶力也出了問題,遇到一個很熟識的人,常常叫不上人家的名字;在家裡到一個房間去,站在那裡想不起來要幹什麼;腦子裡整天嗡嗡嗡地響,就像有一台發動機在枯燥地運轉;在會議場合講話的時候,越來越多地出現重複,而且無法做一二三四的歸納;即使很感興趣的電影,看的時候情緒激動,然而,事後往往記不起其中的主要情節;見到邱小康,總是忘記來之前準備好要說的事情和要說的話語,總覺得沒有把最想給邱小康留下的印象留下……吳運韜常常哀嘆自己老了,對生有了更多的恐懼,死亡的恐懼。他父親活到了八十高壽,他不敢想望自己能夠活到那個時候———父親生活在貧窮但是相對寧靜的鄉村,他一生中最大憂慮不過是讓自己和子女有飯吃有衣穿,和這個問題產生關聯的人和事都不複雜,「我呢?」吳運韜想,「我站到了現在的位置,我面臨的已經遠遠不是多打幾顆糧食的問題,我面臨的問題比父親的問題複雜一千倍一萬倍……」在這個意義上,有時候他輕看自己的權力和地位。「這一切有意思嗎?有意思嗎?」他經常這樣問自己。問題是,如果他哪一天鬆懈了,他不僅要失去所有已經得到的東西,甚至於要遭受滅頂之災。在軍事上,退卻是一門比進攻還要高深的學問,人生的戰場何嘗不是這樣?不是你想退出就能夠退出的。他耳聞目睹了多少由於處理不好這個問題而招大禍的人!他當然不希望自己的人生是這樣一個結局,所以他才苦苦地撐著,像戰士那樣戰鬥著。他不知道什麼時候是個止息。他覺得根本望不到彼岸。
昨天發生的事情,關於蘇北的辭職信的種種推測,一齊涌到了腦海里。
蘇北到Z部把他的辭職信交給吳運韜以後幾分鐘,金超就把電話打到吳運韜辦公室———金超的同學張柏林到北京來招聘人才,執意要款待吳運韜,約他晚上到歌廳去消遣。吳運韜沒有心情,婉言謝絕金超。金超當然不知道他這裡發生的事情,還要說什麼,吳運韜很不冷靜地說:「我說今天不行就不行,你能不能給我一點選擇的自由?」
金超在電話的那一邊趕緊說:「那好吧,好吧。」
放下電話,吳運韜怔怔地坐了一會兒,對金超的惱怒毫無緣由地充塞了整個大腦。他突然想到:為金超這樣的人做這樣多的事情是不是值得?
關於《前沿》雜誌社領導班子配備,黨組基本上確認了吳運韜的意見,他最讓人欣慰的是終於為師林平找到了一個位置。
吳運韜的做人準則是:對於追隨自己的人,一定要給以適當的安排,這不僅僅是對追隨者的責任,同時也是向世人宣告,追隨者是有好處的。這樣,你就會獲得更多的追隨者,你就會得到更大的事業發展空間。整個來說,局面不錯。
蘇北的辭職信就像突然扔過來一塊磚頭,打碎了寧靜,他心靈湖面上盪著一圈又一圈不祥的漣漪。
吳運韜把信讀了三遍。
讀第一遍,吳運韜冷笑了一下。他的第一個衝動是馬上去找廖濟舟,一勞永逸地解決蘇北的問題:把他請出領導班子。這是吳運韜最近半年來一直想做而沒有找到機會做的事情。
讀第二遍,吳運韜就問自己:蘇北一直想寫小說,曾經幾次說想提前退休回K省專門從事寫作,說胡楊能夠提供必要的條件……也就是說,他想退出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舞台……如果真的是這樣,當然可以成全他……吳運韜甚至想好了和廖濟舟說這件事的措詞,他相信廖濟舟絕對感覺不到這裡面的真實意味。他覺得這件事不一定會引起邱小康的關注,即使邱小康關注也不難解釋:「蘇北這傢伙從本質上是一個作家,他夢寐以求都在想寫東西……蘇北很優秀,我想,還是應當滿足他的願望……」他估計這樣說過之後,就不會再有任何問題了。這當然是一個各得其所的結局。
他又讀了第三遍。如果蘇北僅僅是為了提前退休專門從事寫作,又為什麼說了許多工作上的問題?蘇北一般不會用這種方式交談,尤其不會用這種語言評價金超———這麼長時間以來,他和金超在工作上雖然有矛盾,也曾經產生過爭執,但是從來沒有撕破臉皮……他為什麼要這樣說?
吳運韜驚訝地發現,他實際上面對著很微妙同時也很危險的局面。
昨天整個下午,他想的都是對危險局面的設想。
他撳亮檯燈,從床頭櫃里拿出一盒沒有啟封的香煙,為自己點燃一支。他實際上十年前就把煙戒掉了,現在集中精力思考問題的時候抽煙,不過是過去習慣的殘留罷了。這種時候在他不是很多。
他就像欣賞讓他迷醉的篇章一樣,又把蘇北的辭職信拿出來,再一次閱讀起來。一個可怕的推斷讓他感到脊背發涼:如果邱小康認真對待這件事怎麼辦?如果邱小康親自約見蘇北怎麼辦?如果蘇北說出信上的那些話怎麼辦?
他的這種擔心並非沒有緣由。在他的記憶里,至少有兩次,邱小康問起蘇北的情況,一次是在黨組會上,一次是在湖北視察工作的時候,吳運韜當然知道邱小康對蘇北的印象,所以兩次都說了蘇北很多好話。
既然是這樣一個有質量的人,應當充分發揮作用的人,怎麼沒有放到重要位置上去發揮作用,反倒提前退休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