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險的移動(3)
這是一個無法回答也無法解釋的詰問。
不能讓這封信出現在邱小康面前!也不能讓它出現在黨組任何一個成員的案頭!
這封信一旦出現,就會釀成事件,會動搖他費盡心機在邱小康面前營造的東西,這個東西關乎他未來的一切。如果這封信出現在邱小康案頭,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問題將暴露無遺,他為政治前途做的一切努力都將付之東流。
到目前為止,吳運韜在Z部的政治形勢很好。他和廖濟舟的合作已經到了無間隙的程度,廖濟舟將在下一次換屆的時候退休,他又始終認為他被邱小康賞識著,即使在Z部得不到適當位置,也能夠為他搭一條通往其他國家部委的升遷之路……這都是他曾經對金超說過、自己也深信不疑的話。他知道必須繼續做一些努力,調整《前沿》領導班子是這些努力的一部分,現在他實際上只差一步了,如果師林平像他咬牙切齒表示的那樣,在很短時間內把刊物辦出個樣子,讓邱小康刮目相看,如果他主管的所有工作都拿到八十到一百分,他就有把握讓自己從現有的副部長中間凸顯出來,就有了在邱小康面前述說與梁崢嶸的矛盾的資本,那時候邱小康將不得不在他和梁崢嶸之間作出選擇。這種選擇的一個可能的方式就是撤掉顧問小組,梁崢嶸徹底回家,為廖濟舟創造一個能夠獨立開展工作的局面,繼而在廖濟舟接任者的問題上形成沒有選擇的選擇的局面……不管梁崢嶸與邱小康家族間有多麼深的淵源,邱小康總要從他這個事業出發……他相信自己的政治智慧,相信自己能夠達到設定的目標。
吳運韜小心翼翼地把蘇北的辭職信折起來,重新裝進信封。
為自己做了選擇的蘇北,差不多已經把自己看作一個退出生活舞台的人,到老家去了一趟。
這是離北京兩個小時車程的山區,是蘇北度過童年的地方。在這裡,蘇北能夠喚回孩童時代對世界的感知———色澤、聲音、氣味,甚至於生理上的某種狀態。
父親在這裡度過了他生命中的最後十年,他是在大姐無微不至的關心體貼下離開這個世界的———算起來,父親在北京生活了三十年,作為一個因為建設水庫搬遷的農民,北京不認同他,他也不認同北京,這三十年他一直處在生活的邊緣。蘇北對少年時代最痛苦的記憶,就是母親到月底的時候向鄰居借錢。就是在那時候,蘇北暗暗地下決心,無論如何也要離開家庭,自己去謀生,承擔起對父母親的責任。他的這個決心最終導致了他離開北京到K省洛泉地區插隊。
如今,生活畫了一個圓,他最終也回到了他出生的地方,回到了他用生命而不是理智感知世界的地方,他絲毫也不懷疑,他會在這裡找到內心的安寧,找到屬於他的精神生活的角落。
大姐為他在大柴鍋里燉上了排骨。他曾經表示過愛吃大姐燉的排骨,大姐執拗地認為這個性格仔細的弟弟在北京捨不得吃,總是勸他:「別捨不得吃……」他竭力解說,說不是捨不得吃,是因為我的血脂高,不能吃……大姐完全不能理解,最後還是認為他捨不得吃,所以他每次來都要燉排骨,蘇北也就不管不顧,盡量地吃,大姐愈發認為他平時缺嘴。
蘇北告訴大姐說:「我退休了,想回來住些日子。」
大姐當然想不到蘇北這簡單的一句話蘊涵著多少冥思苦想和難以決斷的情節,想不到一個不到五十歲的人說出這句話時的沉重,只是為這個多年出門在外的弟弟能夠和她在一起而高興,迫不及待要為他收拾房間。現在那個房間放著糧食和一些不用的東西。蘇北阻止了大姐,說等他下次來的時候再收拾。大姐急於做些什麼,突然想起她這個弟弟是一個寫書的作家,一拍手說:「我得給你買一張桌子!」馬上讓外甥去買。
蘇北這次沒有阻擋,他真的是需要一張桌子的。
臨走的時候,大姐問他什麼時候來,蘇北說,快的話也許半個月就來了。
回到東方文化出版中心,蘇北開始著手為他的離開做準備,整理手裡的合同和書稿,該清退的清退,該留的留下來,在適當的時候移交給有關的編輯室;書櫃里的書籍,挑揀之後,無用的東西都讓衛生員收走了。
他坐在沙發上,不知道再應當做什麼。
正在這時,電話鈴響了。
「是蘇北嗎?」吳運韜的聲音,「女兒考得怎麼樣?」
蘇北說:「我聽她說感覺不錯……」
「沒問題,」吳運韜愉快地說,「這孩子聰明,應當是沒問題……」吳運韜耐心地說了很多這方面的話,直到兩個人都認為完全沒有味道了,才轉到他要說的話題上:「蘇北,你那封信,我看了,是這樣啊,我首先要對你說,我在述職會上說的那些話,錯了,我現在收回。」
蘇北捏住話筒,無言以對,他還一時反應不過來該說什麼。
好在吳運韜並不想聽到他說什麼。
「至於其他的事情,你看這樣好不好?我們找時間聊一聊,你看怎麼樣?」
蘇北木然地說:「行啊。」
「那就這樣吧?等我打電話給你。」
電話掛斷了。
蘇北直直地站著,像被突如其來的事情打擊了一樣。
第二天,吳運韜沒打電話,直接到東方文化出版中心來了。他先到金超那裡坐了一會兒,沒油沒鹽地說了一些淡話,就連金超都感覺到他心裡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