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行世界番外 彩子線(7)
傍晚,佐智子早早回了家。她算著母親今天回來,所以放學以後哪兒都沒去。
但是,她覺得自己不是為了迎接母親,才會特意早早回家。只是在心裡覺得,至少應該在母親到家的時候,能有個人對她說一聲「歡迎回來」。
這是相依為命的母女之間的默契,也是只有相依為命的母女兩人之間才能體會的感受。
近來,佐智子的心裡,存著許多問不出口的疑惑,對待母親,也不像剛從秋田來到東京的時候那麼坦率了。
可是,到底是因為母親瞞著自己另有了秘密,才使得她對母親疏離。還是因為她自己心中有了不能讓母親知道的秘密,才想要和母親保持距離呢?
佐智子心裡亂糟糟的,拿不定主意。
這天晚上,母親遲遲沒有回來。
過了九點鐘,玄關那裡還是什麼動靜也沒有。佐智子肚子里餓得難受,才想起今天晚上到現在什麼也沒吃。
她到廚房去,打開冰箱,翻找能用來充饑的東西。
速食的東西和母親的手藝簡直毫無可比性,令人難以下咽。佐智子嚼著沒什麼滋味的食物,因為飢餓帶來的煩亂消失了,但是,心裡的煩亂卻增加了。
一邊是對母親的擔心,另一邊是對母親的懷疑。佐智子把最後一口飯填進嘴裡,一邊嚼一邊冒出來個念頭。她來到電話機前,翻開了電話本。
……
深夜的站台人煙稀少,上了車,車廂里也空空蕩蕩的。這樣一來,獨自乘上夜行的列車以後,藤彩子的心裡反而覺得更舒服一些。
要是周圍熱鬧熙攘,和情人特意分開走的獨身旅行才格外顯得凄涼。
從東京出發時,自乘上車開始,她就強令葉昭握住她的手不準鬆開,可返程時,即使葉昭想和她一起回東京,也還是被她給拒絕了。
秋田之行,藤彩子如願以償,和他逃離了東京這張大網。可是,秋田之行,同時又提醒了她,他們不是漏網之後從此自由的魚,而是受到了訓練家養的鳥雀。
就算打開籠子放他們走,在半空中打著旋的時候,提籠人一吹哨,也還是得飛回籠子里。
藤彩子在心裡何嘗不想和他一起走,即使是飛回籠子里,也要緊緊握住他的手。可是,在秋田別離各走各的路就已經讓她不是滋味。
到了東京以後,為了掩人耳目,必定得特意分開走。到時,要躲過暗中窺探的一雙雙眼睛,在都市束縛住一切的大網當中不動聲色的道別,那樣的別離她受不了。
人生何至於此……
葉昭乘坐的是早一班的列車,她現在正跟在他的身後,追逐看不見的他的背影。但是,只有先後到達終點的順序,永遠不可能追得上他。
就像是彼此之間存在著的那些無法跨越的鴻溝那樣。
一定要把葉昭帶到仙北去,這樣的想法里,固然帶有不願意別離,想要靠著任性去延長承諾兌現的滿足感的心態,同時,她也想讓葉昭看一看她曾出生、成長過的地方。
想要讓這個比她年輕十四歲的情人知道,她也曾經有過年輕的時光。
「我遇到你太晚了……」在角館的城下町,藤彩子有感而發,這麼對葉昭說。
可葉昭心裡沒有這樣的遺憾,他回答:「這種事自己哪能說了算呢。」葉昭不在意這件事,讓藤彩子在心中斷定,遲早有一天,他會離開自己。
夜行列車帶著她逃離東京,又將她從夢幻送回到現實。藤彩子掀開窗帘的一角,凝視車窗外無邊無際的黑夜,以及不斷掠過的稀疏燈光。
在她的心裡,忽然升起一個念頭:這趟旅行的終點,就是殘酷的現實。
回到家,已經是深夜了。
玄關那裡只放著佐智子的鞋子,怕吵醒女兒,藤彩子輕手輕腳的進了門,帶著旅行袋進了更衣間。
換下衣服,衣料摩擦過()之時,藤彩子覺得一陣發脹,忽然想起葉昭膩在她懷中時的情形。她面紅耳赤,急忙穿好了睡衣。
藤彩子想給葉昭打電話,問他到家了沒有。無論如何,是因為她推遲了返京的時間,這個任性的決定,不知是否有影響到葉昭。
藤彩子私心想,他要是能受到什麼小小的影響才好。
她心猿意馬,打開更衣間的門,想去拿手提包。結果一開門,看到站在她面前的佐智子。
藤彩子心裡一驚,「嚇我一跳。」
佐智子沒換睡衣,看著收起心虛表情的母親,半晌沒說話。
「怎麼了嗎?」藤彩子小心翼翼觀察女兒的表情,故作輕鬆的解釋:「原本傍晚就能到家的,不過,臨時出了點岔子,又重新補拍了,所以推遲了行程……」
「媽媽。」佐智子打斷了她。
「用不著解釋,」她說,「媽媽不用這麼顧忌我,沒關係的。」
「……」
「我說真的。」佐智子面帶笑容,「算了。」
藤彩子目送她的背影,不知所措。佐智子要是怒氣沖沖的斥責她,她或許還舒服一些,可是面對這樣平靜的女兒,她心裡湧上一陣不安。
還有那句「算了」,到底是什麼算了?
手提包放在那裡,藤彩子想要聽一聽葉昭的聲音獲取安慰,可又失去了摁下號碼的勇氣。
從秋田回來以後,一連幾天,葉昭都在思索和藤彩子之間的關係。
藤彩子三天的表現,讓他感受到來自她的厚重情意,令他感到慚愧的真摯情感。事到如今,非得做出個決斷來不可,假如再猶豫不決,只怕一切都將無法收場。
可還沒來得及做出決斷,一張他和藤彩子攜手同游的照片,登上了《周刊文春》。
業界的記者們達成默契,鮮少追蹤演歌歌手的私生活。可這次扯上關係的,卻偏偏是這樣的兩個人。
男方比女方年輕十四歲,是現在樂界最紅話題最足的人物,女方則是背負了兩名男性為她自殺的過去的美魔女……光是這幾點,都足以寫出讓大眾浮想聯翩的報道來了。
「這是事實嗎?藤桑。」經紀人熊本問她。
藤彩子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請如實告訴我,這一點真的很重要。」熊本耐著性子。
攜手同游的照片都已經有了,鐵證如山。熊本詢問的「事實」並不是照片的真偽,而是兩人之間真正的關係。到底是正式的交往,還是露水姻緣。
藤彩子心裡明白,所以才不知道怎麼回答。
那是正式的交往嗎?可那又怎麼能說成是露水姻緣呢?
「藤桑……」
藤彩子閉上眼睛,又睜開:「共游秋田是事實。」說出這句話,她像是咽下去一口玻璃渣。
「好的,那我明白了。」熊本站起來。
熊本一直知道藤彩子跟葉昭有些交情,對於歌手的私生活,當經紀人的一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也沒想到,她竟然有這麼瘋狂的勁頭,對這樣的小年輕出手也罷,還撒謊空出行程去和他旅行,還被拍到了照片。
熊本在心裡,對藤彩子的做法不以為然。
他覺得藤彩子用美貌引誘葉昭,葉昭也受到引誘,這樣的相處本來就已經膚淺,結果又因為疏於防備,惹下這出麻煩,更是輕率。
新聞登出來以後,大眾多半也會這麼認為。
「恕我直言,」熊本說,「之後還是不要再和葉昭桑見面為好。」
藤彩子神情淡淡的,「我心裡有數。」
要是真的有數,就不會有現在的事發生。熊本心裡這麼想,識趣的沒說話,拿著手機走出房間。新聞一登,現在有無數等著他去處理去解釋的事。
只剩一人獨處,藤彩子也顧不上儀態,軟在椅子里。
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呢?!她本來想,既然已經是隱秘見不得光的戀愛,就小心保守秘密直到結束也罷,可現在,卻用這樣的方式昭告天下了……
連熊本都那樣看待她,還不知道大眾會怎麼想他們的關係。藤彩子一想到自己的戀情會被看作是樁惹人譏笑的木兆色緋聞,就感到一種深切的悲哀。
可比起自己受到侮辱和譏笑,佐智子和仲間由紀惠,又要受到怎樣的傷害呢!
真是個罪人。
藤彩子單手捂住臉,她不知道要怎麼把這件事告訴佐智子。呆坐了一會兒,她拿起手機,想打給葉昭,可打通了以後要說什麼?接通了以後他又會說些什麼?
藤彩子沒有播出這通電話的勇氣。
這一天,佐智子如往常那樣,自己搭電車去學校。
車廂里張貼著《周刊文春》的廣告,她非常厭惡那讓人眼花繚亂的排版,一向不屑一顧。可是今天,她的目光掃過廣告以後,就再也挪不開了。
車廂里有幾個穿著和她相同的校服的女孩子,正嘰嘰喳喳的聊著天。
「騙人的吧?!AKIRA桑和藤彩子?!」
「那是誰?」
佐智子聽不下去了,腦子裡嗡嗡作響。下一站還不到下車的時候,電車一停,佐智子就從車廂里逃了出去。
她奔下站台,衝進洗手間,一個勁兒乾嘔。
嘔著嘔著,癱坐在地上,捂住嘴巴,抽抽搭搭的哭了出來。
書包里的手機響了第一遍,停下來。等了一會兒,又響了起來。佐智子抽噎著拿出手機,是母親打來的電話。
她任憑電話響到自己掛斷,盯著屏幕上閃爍的「母親」的姓名備註,想到些什麼,睜大眼睛忍耐淚水,努力讓自己平復下來。
第二遍響過去,自動掛斷後,第三通電話沒有再打來。
佐智子攥住手機,下了個決定。她翻出仲間由紀惠的號碼,打了過去。電話那頭響了一陣,才接了起來。
同一時刻,仲間由紀惠也被痛苦撕裂了。
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荒唐的事呢……男朋友劈腿的對象是好朋友的媽媽……這要是個笑話,她一定哈哈大笑,祈禱這如果真的是個笑話就好了。
我才是葉昭的女朋友!我受了傷害!
仲間由紀惠在心裡無聲吶喊著,憤怒、荒唐、可笑、還有可悲……將她整個人撕裂開來。
手機響了,是佐智子。
她打來電話做什麼?!她是不是也瞞著自己?!仲間由紀惠心中滿是怒火,不願意接這通電話。
可是,佐智子如果也是現在才知情……那她又要受到怎樣的折磨和傷害?想到佐智子身處的境地,仲間由紀惠摁下了接聽鍵。
「對不起、對不起……」佐智子在電話里向她道歉。
面對不知情的,在受到傷害以後還要道歉的佐智子,仲間由紀惠什麼也說不出來。即使想安慰她,可自己又怎麼可能說得出「沒關係」呢?
「由紀惠姐姐,這一切真的太過分了。」
「……」
「我現在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也覺得自己今後不知道該怎麼去相信別人了。」佐智子向她訴說著。
「……」仲間由紀惠沉默傾聽。
她何嘗不是,從今往後,不知該如何去相信別人。
「來報復吧,由紀惠姐姐。」
走著神的時候,突然聽到佐智子的提議。
「什麼?」仲間由紀惠沒想到從佐智子口中聽到這個詞,下意識問道。
佐智子眼前忽閃著剛才「媽媽」的姓名備註,回想起母親從秋田回來的那個晚上,久久等不到母親歸來的自己,打電話給母親的化妝師。
「森口小姐,我是佐智子。」
「佐智子?晚上好!」
佐智子本想直接問她,想了想,留了個心眼,改口問道:「金澤的天氣如何呢?森口小姐。」
「金澤?天氣預報沒有留意……」
媽媽對她撒了謊。她本以為這樣就已經夠糟糕的了,可是,今天她所知道的真正的事實,比她想象的還要糟一百倍。
從前淡淡的疑惑成了真,最糟糕的真實,最爛的下下籤。
她恨騙了自己的母親,也恨透了隱瞞一切,沒事人似的和她相處的葉昭。心中的痛苦和恨意,讓她像是吐毒的蟲子一樣,對仲間由紀惠說:
「他真正交往的女朋友是由紀惠姐姐,要是你現在站出來,說尼……葉昭桑和你一直在交往。」佐智子深呼吸了一下,「那樣的話,媽媽和他……」
就一定會被毀掉。
「啊!」
仲間由紀惠沒有想到佐智子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她寧可去毀掉自己的母親,也要報復他們兩個人……這真的是因為藤彩子欺騙了她?佐智子惡毒的想法,反而在無意當中暴露了自己最真實的想法。
「佐智子,你……」仲間由紀惠不能問出那個問題來,於是只能強迫自己轉移重點,把想法放到剛才佐智子的提議上來。
訝異和厭惡之後,仲間由紀惠心裡也忍不住冒出蠢蠢欲動的黑色泡泡:要是這麼乾的話……
為這個提議心動的一瞬,仲間由紀惠不禁打了個寒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