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地梟雄 節選一(5)
燕來立即頂一句:我不認識你,有什麼好談!那人又說:你要懂江湖上的規矩。燕來又頂:什麼江湖不江湖,我不要懂!那兩個見燕來這樣嘴硬,威嚇道:當心,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燕來高聲道:你當心,當心吃花生米!他忽然變得無比大膽,置生死不顧。這一夜蹊蹺古怪的經歷已經鍛煉了他,他落在這麼個曖昧不明的處境里,還有什麼可怕的呢?主張談判的人,此時卻輕輕一笑,顯示出首領的風度,倒使燕來靜了下來。他笑了一聲,說:我們不主張暴力,取人性命是最下策,上策是——燕來逼問道:是什麼?那人又一笑,神秘地收了口。燕來不由得感到有一股深奧莫測的氣氛,漸漸充斥在這個狹小的氣悶的空間。大約是到了黎明前的時刻,星月都收了光,濕潤的黑暗從四邊湧入。停了一下,那人接著說:西楚霸王,你知道如何敗給劉邦的?垓下之戰是如何輸的?燕來,及那兩個嘍羅——燕來在心裡這麼稱他們,這三個有些聽入神了,黑暗中,一片靜寂——敗在四面楚歌!那人說。當時,楚軍被漢兵圍困幾十重,楚霸王不驚;軍中彈盡糧絕,楚霸王也不驚。可是,四面楚歌響起,楚霸王大驚,他怎麼說?他說:「漢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什麼意思懂嗎?燕來聽出他說話聲里的笑意,有一些譏誚,卻並不叫他生氣呢!他和那兩個嘍羅都回答不了,於是,說話人又繼續下去——其實是怎麼回事?是劉邦讓他的人一併唱楚國的歌,動搖軍心啊!楚霸王就曉得,大勢如長江東去。
一時上,燕來幾乎忘記自己的處境,那人的一句結束語卻喚醒他來:所以,有識之士講的是攻心——諸葛亮的「空城計」,也是攻心術,大兵壓境,城中空無一兵一馬,諸葛亮如何?敞開城門,獨自端坐城牆頭上,撫琴唱歌,司馬懿不由得望而卻步,不曉得城內是怎樣的千軍萬馬,伺機待發!遲疑良久,一步一步退遠,撤軍!不用一刀一槍,不戰而勝,這就是上策。這逼仄的車後座,成了書場,肅靜著,聽那人抑揚頓挫地講演。他說的是北方普通話,但帶著一種柔軟的口音,不知來自天南海北哪一處;音色是明亮里含有稍許喑啞,挺悅耳;語速較快,卻又不減從容。他顯然也很陶醉自己的敘說,一開頭,就有些收不住。可是,切莫以為他會迷失方向,不會!他說完「空城計」,又說「草船借箭」,還說了一段劉備,這就說到了用人的術略。正講到海闊天空,忽然話鋒一轉,說:我們不會殺你——又回到主題——要殺早殺了,何苦冒了風險帶你走這大半夜,一夜都快過去了,你們聽——這三個人就都側耳聽,什麼也聽不見。他沉靜地說:這就是夜聲。你們以為什麼聲音都沒有就是沒聲音?大錯特錯,聲音和世界上一切物質一樣,應該說,它也是物質,所以,就合乎物質不滅的定理——所有的聲音,一旦發出來之後,就永遠存在了,有時候不過是沉澱下去,像河底的泥。夜晚,就是聲音的河底。這個話題比較費解,因此也就比較乏味,聽的人都有些犯困,燕來不由得打了一個哈欠。這也表明他已經不那麼緊張,放鬆下來,意識也變得朦朧,朦朧中只聽見一個聲音汩汩地流淌著。這瞌睡其實僅止一分鐘,燕來忽然無比的清醒,因為他聽到一個字:「車」!那人在說他的車。他說,物質不滅的定理裡面還有一條,就是物質會轉換成為另一種形式而存在,比如車,桑塔納車。燕來一個驚醒,豎起耳朵——車可能轉化為錢。錢——燕來脫口道。是的,錢!錢這一種物質,是最為靈活的形態,就像什麼呢?他沉吟了一下,像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