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時光(2)
在河內,她遇見了蘇。
這是她這樣喜歡的城市。陽光讓人盲目不知所從。在PhoHangBac一家舊書店。炎熱的天氣。店堂里的吊扇慢悠悠地晃動。她在讀一本印度小說。她在河內無所事事,靠閱讀和閑逛打發時間,但沉浸其中,並不打算離開。蘇來找LP的舊書。她的計劃是越南從北到南的海岸線旅行。
蘇的漆黑長發上插著幾朵潔白的小茉莉。她的皮膚暗,小麥色,且粗糙。額頭高,臉型略扁,眼睛很明亮。她長得和越南女子相似。笑容極少。微笑。彷彿是會在水中消失一樣的笑容。
她們開始說中文。對話是關於攝影。說話也不多。門口有挑著藤筐的水果販子慢騰騰地走過,蘇走過去買了幾隻李子。蘇用礦泉水倒在上面清洗,然後遞給她吃。深紅色的爛熟李子,摸上去很軟,旁邊還留著細小的新鮮綠葉。她接過來一隻。輕咬一口,酸澀進入骨髓。她不動聲色。
蘇說,有時我感覺自己和這個世界沒有任何關聯,但後來明白,那也許是太沉溺於此。亦或已結合其中而感覺困頓。她們坐在書店的舊木頭餐桌邊。桌子上放著兩杯冰凍咖啡。暮色籠罩過來,市街的喧囂和熱浪仍未平息。她的一隻手攏在杯子上。潔凈的手工創作者的手指。細瘦的手腕上有一隻鏤刻拙樸的銀鐲。
她在進入越南之前,停留在廣西一個名叫東興的小鎮里。因為要辦理健康證,她在那裡住了一天。晚上睡在交通賓館潮濕悶熱的房間里。長久的失眠。於是獨自走到街上。坐在矮小的板凳上喝糖水。桂圓乾和雞蛋一起煮。店主是年輕的男子,安靜地坐在樹下發獃。小鎮極其寂靜,偶爾有自行車騎過,對面的裁縫店傳出噠噠噠踩動機器的聲音。洗頭店的女孩子,塗了艷紅的唇,站在街口,臉色惘然。她又走到小學校的操場,坐在破舊的石頭台階上,看孩子們在月光下踢足球。他們奔跑。然後消失。
她已經把自己的手機停掉。不會有任何電話。所有的人都和她沒有了關係。
她覺得自己可以在這個小鎮消失掉。
她在睡覺的時候,用白床單裹住自己,緊緊地蜷縮起來。她用嬰兒在子宮裡的狀態睡覺。
你這樣的保護自己。你不愛任何人。她看到他失望的臉。他沒有任何一種姿勢能夠擁抱到她。她離開。最後一個男人。
她約蘇去看水上木偶戲。她坐在餐廳里等蘇。是平時一直在去的小餐館,名字叫HanoiRose。臨街的二層大露台。樓下是衣服鋪子,走上去要穿過窄小的木樓梯。夜色降臨的時候,大幫的異鄉客聚集在這裡喝啤酒,吃清淡的越南菜。路邊的燈光略帶昏暗,旁邊是廣告牌和聳立的雜亂的電線杆。對面破舊的法式殖民地風格的公寓,掛著晾乾的衣服。誰家種的花,大簇大簇,詭異而妖艷。綠色的法式木窗和明黃色的斑駁牆面留下了時光的痕迹。
樓下白天的集市已經撤空了,留下垃圾和蔬菜腐爛的氣息。長莖的越南玫瑰因枯萎而被廢棄,橫陳在路面上。摩托車仔聚集在路口。市街的聲音還未平息下來。空氣中有茉莉花、啤酒、煙草、灰塵、香水、汗液的氣味。不知道哪家的CD店又放起了音樂。低音薩克斯風緩慢地吹奏起來,一個沙啞沉靜的男聲在唱,Isawyourfaceshiningmyway……
她坐在粗壯的大木桌子前,點了酸筍、混合蔬菜和烤魚。她喝檸檬汁。大杯的白水,放入冰塊,兩片綠色的檸檬。如此潔凈簡單。潔凈簡單的生活,她在25歲之後才能夠獲得。有了一個人住的房子。有了一個人的城市。有了旅途。
身邊桌子上的一個鬼佬問她借打火機。他穿細格子的棉襯衣,短短的金色頭髮,眼神敏感。他把打火機還給她的時候,問她,你喜歡越南嗎。她說,很喜歡。他說,你是日本人?她說,不,我在北京生活。他說,你看起來很像越南女人。你的眼睛和她們很像。這樣亮。
她微笑。按照西式的做法,女人會聳聳肩,抬高眉毛。而她只是側著臉,低下頭笑。她告訴他,她的故鄉在中國東南部。江南。她曾經寫作。一個女人要讓自己慢慢變得美好,需要穿越生活的起源。而這些起源,也是痛苦的根基。像一條河。從不停息。最終流入大海。
10歲的時候。父親和母親在家裡吵架。還是住在老房子里,狹小的廚房。夏天的汗流浹背。母親不停地說,父親一徑地沉默。終於按捺不住怒火,打了母親一個耳光,然後父親走出房間,騎車離開。母親砸掉了廚房裡所有的碗。地上全都是潔白的碎裂的瓷片。哭泣。她站在門外。看著。月光透過路邊高大的梧桐樹葉,灑在她的臉上。她從來沒有再擁抱他們。路邊的梧桐樹後來全部被砍光。他們搬了家。父親在此之後,從未再打過母親一次。他什麼都不說。只是沉默。
從沒有擁抱。父親和母親。父親和她。她和母親。
她一個人走到郊外的田野。獨自躺在收割之後的稻田裡,看黃昏天空中的飛鳥。她迷路。她半夜激烈地吃冰冷的米飯,用手抓著,一團一團往嘴巴里塞,直到噎得滿眼淚水。後來她常常覺得餓。需要吃很多東西。她那時候那麼的沉默。
所有的人都不說話。蘇。
在16歲的時候我開始戀愛。和一個垃圾中學里的差生,高而英俊的男生。我看書,在重點中學里參加競賽。他只喜歡打撞球和**。我們完全不同。可是我急迫地要讓自己被愛。我們在深夜的樓道里接吻。他抱得我那麼痛。那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