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零二.轉（下）

回到家之後，姜煜沒有選擇去學校。

因為腦子裡仍舊亂糟糟的一片，一直都在迴響著紅坂朱音不久之前的言語。

若是能夠只把其當作那人間歇性的瘋言瘋語，付之一笑的話，或許姜煜便不會這麼糾結了。

但讓姜煜感到心慌意亂的是，在聽完了對方那些話后，他竟然會怦然心動。

若是自己能夠插手其中的話……

若是自己能夠親手做出一個玩家和評論家口中的神作的話……

若是自己能夠又一次跟已然進化的霞詩子與柏木英理合作，再創輝煌的話……

接受紅坂朱音的提議后，那或許可見的光輝未來，讓姜煜沒辦法保持內心的平靜。

然後，隨之而來的，是深深的愧疚與罪惡感。

他的身上，明明已經背負了一份責任，而現在若是又要去搶著背負另一份的話，只會造成一個不得不進行取捨的局面。

人類是始終進行著取捨的生物。

進行比較、權衡利害、深度思考，然後，做出取捨。

人生大抵是在重複這樣一個過程。

就算是在某種情況下，被限制了人生方向的孩子，日後也免不了要進行取捨的時候。

陷入深深的自我糾結與自我厭惡的姜煜，把腦海中對於紅坂朱音的標籤，除了「怪物」外，又貼上了一個「魔鬼」。

在無法做出決定、如同迷失在茫茫蘆葦盪的思考之中，時間緩緩流逝，很快便到了晚上。

回過神來，姜煜愕然發現自己已然不知在何時準備好了並吃完了一頓味同嚼蠟的晚飯。小埋似乎還在之前關心過他兩句，但被他以沉默應付過去了。

居然動搖成了這樣嗎……

姜煜在心中輕聲嘲諷著自己。

將吸入腹腔中的空氣吐出，

姜煜拿起手機，撥打號碼，準備履行之前的約定。

電話沒有響幾聲便被接通，聽到電話那頭那熟悉的問候聲后，姜煜如實轉告了今天自己的行動，以及紅坂朱音的話語。

沉默良久后，只聽得電話那頭的少女，輕聲說道：「姜君你……想怎麼做呢？想過去那邊嗎？想去幫紅坂小姐的忙？想去幫英梨梨和……霞之丘學姐的忙？」

姜煜咬著嘴唇，帶著深深的自我嫌棄意味嘆了口氣：「沒辦法否認呢。」

下一刻，沉默再度籠罩在兩人之間。

姜煜仔細斟酌著言辭，開口道：「加藤，我……」

「等等……請再給我一點時間思考。」加藤惠以一種往常絕對不會有的鄭重嚴肅嗓音打斷了姜煜的話，大概一分鐘后，她才再度開口，「要花費多少時間？」

聞言，姜煜遲疑著反問：「你是說……那邊的截止日期？」

「嗯。」

少女哼出了不咸不淡、聽不出具體情感的鼻音。

姜煜回憶了一下，答道：「10月的第三周。」

「需要，一個月……？」那「一個月」的聲音，簡直輕到了讓人差點聽不清楚的地步，「這樣的話，冬COMI會趕不上的吧？我們。」

「關於這方面我考慮過了。」姜煜舔了舔嘴唇，語調稍稍上揚，似乎是在表達自己真的已經認真思考過了，開始闡述自己的想法，「原本這次我就只負責了程序和劇本兩方面。程序這方面，老實說如果只是這個遊戲引擎的話，加藤你已經出師了，完全可以獨立作業。而劇本的話，我會在這個月底之前完稿。」

「FSN」整個遊戲的劇本安排，倫也負責「UBW」線路，而他負責另外三條線路。在現在這個時間點上，倫也的劇本花費了一個學期的時間，已經完工。而他除了伊莉雅線才寫到一半左右外，其餘兩條線路也早就完成了。

因此如果從時間上來考慮的話，這樣的安排完全行得通。

另一邊，加藤家。

加藤惠靠著床鋪，坐在地板上，聽著電話那頭的述說，沉默無聲的點頭，努力排除其餘情緒的干擾，進行著理智的思考。

現在的「SimplePlanSoftware」，從社團結構上來說，相當的健康。完全不會出現離開了某個人之後，會完全癱瘓的情況。哪怕是隱隱作為社團核心的姜煜，又或者是作為監督的她自己，作為製作人統籌全局的伊織。

出於理智的考慮，她或許應該答應下來才是。

但了解到的信息還不夠完善，還欠缺一塊拼圖。

姜煜的闡述結束后，加藤惠微微放鬆緊繃的身體，懷抱雙膝，將額頭靠在膝蓋上，冷靜地問道：「如果姜君不去那邊的話，會變成什麼樣呢？」

——那是不這樣做的後果，又或者說，非這樣做不可的理由。

「什麼樣……是指？」

聽著電話那頭似乎還不明所以的疑問，加藤惠有些小小的生氣，馬不停蹄地追問道：「那邊的遊戲，會沒辦法完工嗎？英梨梨和霞之丘學姐的努力，全部都會白費嗎？」

「……」長久的沉默之後，那個近一年來逐漸沉穩起來的男生，答道，「不會發生這種事，澤村的畫也好，詩羽學姐的劇本也好，都會好好地收錄到遊戲當中。馬爾茲肯定會使盡渾身解數，利用手頭已有的素材，如期趕上發售日期。」

加藤惠眼神閃過了不解，既然這樣的話，為什麼還要去那邊呢？

於是，她又問道：「應該能成為好的作品？」

然後，對面答道：「即使從客觀中立的角度上來看，也是一部優秀作品。」

若是不知道這個作品曾經一度接近的模樣的話，哪怕是系列忠實粉絲，也肯定會十分滿足的、打從心底里享受這個「寰域編年紀」的最新作。

畢竟，無論怎麼說，雖說只是那幾位主要創作者眼中的半成品，這也是在紅坂朱音削減了壽命創造出來的世界下，在業界老資格的馬爾茲公司的組織中，填充了新銳作家霞詩子的劇本，填充了即將大火的插畫師柏木英理的圖畫的作品。

想到那份曾有幸拜讀過的企劃書，姜煜彷彿仍能感到一陣能讓人起雞皮疙瘩的激靈，從身到心。

加藤惠無意識地動了動胳膊，將額頭靠上另一邊的膝蓋，明明房間中沒有開冷氣，卻似乎感到了寒冷的樣子。

她輕輕閉上眼睛，將迄今為止了解到的所有信息與線索串聯到一起，然後，得出了結論：「也就是說，就算姜君不過去幫忙，也沒有任何問題？」

話音落下后，電話那頭彷彿連空氣都凝滯了一般，好久之後才傳來一聲沉重的呼吸。

隨後，只聽得他說道：「如果從遊戲完成、如期發售的角度上來說，不會有任何問題。」

然而假設之後往往都跟隨著轉折。

「但是，不去幫忙的話，遊戲所欠缺的那10%的完成度，會讓它從神壇上跌落下來啊……」

歷史上，即使是超豪華的製作人員，超有名的公司，無比豐富的資金和製作周期……即使這些所有條件都具備，但還是不叫座的作品數都數不過來。

所謂的「神作」，不是叫囂著以「神作」為目標，就能夠製作出來的東西。

但那也是不以其為目標，就絕對做不出來的東西；是哪怕有一個部分的負責人，稍微偷一點懶，就做不出來的東西。

哪個人沒有驚人的能力，哪個人放棄了，在所有條件無法整合協調的時候，還能誕生出神作、甚至說傳說級作品的例子，是沒有的。

加藤惠默默聽著，冷靜思考著。

他的聲音似乎充滿了惋惜與悲傷。

為什麼惋惜？

為什麼悲傷？

那只是敵人的作品。

那只是頗有因緣的前社團成員恰巧參與的作品。

那只是有著深厚歷史、但在外行人眼中根本無所謂的系列最新作。

那不是……我們的作品吧？

不是我們花費了半年的心血，從無到有一點一滴建立起來的遊戲啊。

加藤惠內心翻湧著，有許多的話想要說出口，但卻如鯁在喉。

該質問嗎？

該理智陳述嗎？

該固執己見嗎？

還是說該如同一個普通女孩子一樣，不依不撓地哭鬧呢？

他是撒嬌或者哭泣就能挽留住的人嗎？

他是自己不惜一切、哪怕遏制住對方的憧憬與夢想，也想要留住的人嗎？

自己……真的能夠這樣做嗎？

我不明白啊……

「我不明白啊……」

少女腦海中這樣思考著，嘴裡也這樣說著，然後，那聲音聽來，竟稍稍顯得有些哽咽。

「但是啊、但是呢……你要……要捨棄掉，我們的遊戲，成為神作的，可能性嗎？」

「加藤……」

姜煜想要說出什麼寬慰的話，但最後卻只是輕輕喚了一聲對方的名字。

電話那頭的少女，嗓音中帶著隱隱的哭腔，仍然在輕聲述說著，輕聲質問著：「去那邊幫忙的話，不就沒辦法在自己的社團中全力以赴了嗎？」

「不會的，我會在這個月底之前完稿的。別擔心，不會的。」姜煜反覆重申著，彷彿是信誓旦旦的承諾，又彷彿是，甩脫責任的推諉，「我不會放棄這部作品成為『神作』的可能性的，好不容易走到現在，我也不會放棄讓我們、讓大家所在的社團，登上輝煌舞台的可能性的。」

那話語中是什麼意思呢？

是「劇本我會儘力，所以若是遊戲沒辦法成為神作的話，就全都是留下來的人的錯了」的意思嗎？

加藤惠已經沒辦法進行冷靜的思考了。

姜煜繼續闡釋著自己的主張，自己的理由：「而且，加藤。那是澤村和詩羽學姐一舉登上巔峰的機會，是她們閃耀的舞台，我不想讓她們錯過這個機會。不然，不就顯得當初任由她們離開的我們，真的很無知、真的很無能了嗎？」

「我不明白啊……」少女開始搖頭，眸中隱隱有晶瑩閃爍，「比起自己的作品、自己的遊戲，別人的頭銜，別人的輝煌，更加重要嗎？我真的……真的不明白啊……」

「我現在該怎麼做啊？我不明白啊……」

「不講理的生氣、責備，然後哭泣，這樣做，這樣使你為難，可以嗎？」

「還是說，該露出一副理解了的樣子，說著『去吧，加油，早點回來哦』這種話，笑著送你走，可以嗎？」

「嘶……嗚……我不明白啊……」

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這世上哪有那麼多兩全其美的事情？

作為現下無論是心理上還是生理上都成年了的成年人，姜煜理所當然的知道這種事情。

而讓他生出就算暫時把社團拋在一邊，也要參與那邊這個想法的理由，究竟是什麼呢？

詩羽和英梨梨固然是理由的一部分，但差不多，也該正視自己那醜陋不堪、又晶瑩剔透的內心了吧？

「你聽我說，加藤。」姜煜的語氣變得柔和、沉穩，「我或許是那種，沒辦法眼睜睜看著一部作品捨棄更高的完成度、就此將就的人。」

「詩羽學姐和澤村當然是我參與其中的一部分理由，但更多的，卻或許是我想這樣做。」

「所以，我兩邊都不會放手。」

加藤惠瞪大了眼睛，櫻唇輕啟，想要反駁「那怎麼可能做得到？」。

「我會讓兩邊都成為『神作』。」姜煜許下了或許是來到這個世界之後，最為鄭重的一個誓言，「但是，在我從那邊抽身回來之前，社團這邊，就要多勞煩你了。」

「你……」

「我已經履行了我們之前的約定吧？出現意外的狀況，跟你商量，然後做出決定。」姜煜的語氣中，似乎帶上了些許自得與笑意，「老實說，我的確是在跟加藤你談話的途中，才徹底下定決心的哦？」

你、在說什麼啊……

就好像，我，才是讓你下定決心的幫凶一樣？

你到底、在說些什麼啊……

少女心間的低語，自然沒辦法傳達過去。

「我已經切實履行了我們之前的約定了。」姜煜的語氣，逐漸變得堅定，「所以，請你相信我，也會履行這個約定。」

要我……相信你？

要我相信你什麼啊？

我要怎麼才能相信你啊？

我明明，不曾期求過這樣的發展，這樣的「轉」啊……

「啊……還有……」電話那頭，姜煜的聲音隱隱變得有些尷尬，「弄、弄哭了你，很抱歉……不，非常對不起！」

加藤惠徑直掛斷了電話。

於是，姜煜那邊便只能看著手機上通話結束的界面，表情苦澀。

是不是……傷害到她了呢？

但是……我非這樣做不可。

誰讓我跟那個怪物是同一類人啊？誰讓我們都是幻想世界的居民、並且都妄想著登上頂端，留下名字啊？

人是必須捨棄什麼才能前進的生物？

那是什麼啊？軟弱？逃避？

如果什麼都不想捨棄的話，讓自己強大到可以背負一切前行不就好了？

姜煜推開窗戶，看著霓虹閃爍，看著疏星斜月。

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