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一十二.凝滯后、再度轉動的時間

六百一十二.凝滯后、再度轉動的時間

不自覺間,姜煜用著一副過來人的口吻,述說著那兩人之間的問題:「沒能坦然地跟對方身處同一位置,並且嘗試兩人一起努力去解決問題。說到底,當時的那兩人,僅僅是只考慮自己的、自私自利的孩子而已。」

「但是,孩子也終究會慢慢長大。日後回首再去重新看待當時的情感,很多隱藏在表面之下的東西,便自然而然地浮現了出來。」

「大概,那兩人現在都還在猶豫著,到底該如何對十年前的那件事做一個了斷吧?只是……」

「只是?」

看著似乎猶豫著接下來的話該不該說出的姜煜,加藤惠下意識地追問了一句。而若是要問她此時此刻內心的想法,無外乎是只差臨門一腳卻被人賣關子的不快與焦慮了。

當然,那份不快與焦慮,是否有姜煜那過於自然的過來人語氣的影響,加藤惠姑且有著些許的自覺。

見狀,姜煜沉吟片刻,最終還是說道:「這只是我的猜測——倫也和澤村應該都會在最近了結他們之間的那樁往事。畢竟,那兩個人都做出了『自己需要前進』的決斷了啊。」

加藤惠輕聲附和道:「會是這樣的展開就好了。」

一時之間,兩人相顧無言,只是雙手環抱著馬克杯,緩慢地啜飲著滾燙的茶水。

這樣的寧靜不知過了多久,加藤惠忽的又開口道:「吶,我說,姜君有考慮過今後嗎?」

「今後?」姜煜愣了愣,隨後哂然一笑,「先參加統一考試,然後再去參加目標大學的入學考試,總之先順順利利地成為大學生。」

加藤惠猶豫著,還是吐出了自己內心最大的疑問:「那……社團呢?」

姜煜思考了片刻,給出了自己的答案:「社團……我不確定自己還會不會如現在這般花費許多的時間在這上面。但至少,我不打算寫下一份遊戲的企劃了。」

加藤惠眼波顫抖著,發出了一道輕微的吸氣聲,然後她用平靜的表情和平淡的語氣問道:「也就是……退出的意思?」

「不不不,不會退出哦?」姜煜笑著擺手否認,「只是覺得,也是時候讓這個社團,名副其實地屬於那位社團代表了。」

「作為創作道路上的前輩,

得引領著他;與此同時,作為朋友,得推動著他。」姜煜緩慢地述說著自己的意圖,「我很期待哦,倫也到底會講出怎樣的故事。」

加藤惠臉上怔怔的表情保持了一會兒,然後忽的點頭,輕笑。

「我也很期待。」

……

偵探坡,英梨梨和倫也兩人,一前一後,在瑟瑟寒風中走著。

天色早已昏暗,不僅沒有月亮,連星星也看不著幾顆。今天的雲層似乎也比往常要厚,沉甸甸地壓在天幕上,似乎下一秒就要墜落下來。

少女的腳步很快,顯得並不體諒他人,所以倫也便也只好加快腳步跟上去。

沒辦法,誰叫他已經習慣了呢?

習慣這個一直走在他前面少女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

她每次咳嗽、每次撓頭,彷彿都能夠激起他內心的感情變化。

要問這種感情是什麼的話,倫也姑且有著自覺,但那並不是什麼能夠輕易說出口的東西。

並且在那之前,橫亘在兩人之間的,還有更需要解決的、拖延了許久的事件。

下定決心般掐了下掌心,倫也深吸一口氣,開口道:「新作,我還沒有玩,不過我很期待哦?英梨梨的畫,加上詩羽學姐的劇本。」

英梨梨語氣隨意地應和著:「那理所當然地成為了很棒的作品啊。你們的新作,我也會在玩了之後發感想給你的。說起來,我害怕那個人耶。」

倫也下意識地反問:「誰?」

英梨梨腳步頓了頓,在長長坡道的頂端停下腳步,翩然轉身,看向坡下,語氣略顯沉重及苦澀地說道:「波島出海。」

倫也隨之停下腳步,微微抬頭仰望著她,眯著眼睛說道:「你去年好像也說了類似的話?」

現在是年末最後一天,那個過於遙遠的「去年」,卻仍舊曆歷在目般清晰。

英梨梨稍顯喟嘆地說道:「為什麼那孩子……能夠那麼平和的、那麼自然的,就超越了「極限」呢?」

對此,倫也默然不語。

正因為跟出海一起努力了一年,他才明白英梨梨口中所說的,那種畏懼的感情。如果說去年是波島出海初步展露才華的一年,那今年的她,絕對算不上開花結果。名為波島出海的畫師,仍舊以令人驚愕的速度,在畫師的道路之上飛馳著。

前進、前進、前進。

彷彿沒有瓶頸一般增長的繪畫技巧與功力,讓同為畫師的人感到害怕,似乎也是理所當然的。

英梨梨的視線越過倫也肩頭,凝固在半空中,彷彿追溯到了遙遠的時刻,呢喃著說道:「那個時候,我把自己逼到那種程度,才到達的境界……然後,在今年年初,認為不『那樣』做,就無法前進。我相信著啊——存在著不捨棄什麼就沒辦法得到的東西。」

這樣說著的金髮少女,所捨棄掉的東西,是屬於高中生的日常,是曾經一同歡笑的社團,還有……初次戀慕的男生。

「但那傢伙,波島出海,不是根本什麼改變都沒有,才能還自顧自一節一節伸展嗎?把她甩下一節,拉下一節,又黏人地追了上來。明明就不是那麼輕易就能夠跟上的速度才對啊……」

倫也語氣平淡地接過了話頭:「身邊就有個這個厲害的對手,真是太好了呢,英梨梨。」

英梨梨撅起了嘴:「好什麼啊?!黏人也該有個限度才對吧!」

然而,就算是捨棄掉許多的東西后,她也再度收穫了種種生命中不可替代的東西。

一直在身後追趕著的最棒的對手,一直在守候在身旁的最棒的盟友,以及,即時一度關係破碎掉,仍舊會一同努力去修復的、最棒的親友。

種種繁雜的思緒在腦海之中翻湧,倫也再度掐了自己一下,堅定了一下剛剛才下定的決心。然後,他緩緩開口道:「……我說,英梨梨。」

少女收回眺望遠方的視線,停留在倫也臉上,隨意應答著:「嗯?」

倫也表情誠懇、語氣沉重地說道:「抱歉啊。」

英梨梨愣了一瞬,隨後變成了不解的嗔怒:「就算你這樣說,但想到的事情實在太多了所以完全不知道你說的是那件事呢。你指的是今年把跟我的聊天記錄私自曝光給惠的事?還是去年的社團時代一直讓我頭大的事?又或者根本就是把我拉進社團這件事?」

倫也看著比起生氣來講,更像是在吐槽、在抱怨並尋求安慰和理解的少女,緩緩搖頭,然後繼續帶著歉意說道:「我說不是這幾年的事情。」

英梨梨天藍色的眸子頓時為之一縮,緊抿著嘴唇,等待著對方接下來的話語。

「抱歉,英梨梨。」倫也濃墨重彩著這個略顯蒼白的辭彙,「十年前,沒能跟上你的腳步,沒能成為你的對手。看著越來越出色的你,變得嫉妒、難堪,因此擅自放棄了去追趕。」

「倫也……」

「抱歉,英梨梨。十年前,沒能成為你的盟友。執著於所謂的身份與壞境,比起你的心情優先考慮了我的自尊。」

「別說了……」

「抱歉,英梨梨。十年前,沒能成為你的親友。擅自把過錯都扔在你身上,擅自離開,彷彿這樣就能夠獲得心靈的安穩。」

「都說了別說了啊……」英梨梨言語逐漸變得無力、蒼白,臉上流露出了悲哀的表情,「為什麼,現在還要,道歉啊……」

那是被人再度揭開不願提及的愚蠢往事的不愉快,以及,潛意識中對於他與她的那個「轉」,所抱有的逃避心理。

所有人在某個人生階段,必然會對於過去曾發生過的某些事情感到後悔,然後,肯定會暢想那已經不可能再實現的可能性,那隻存在於想象中的「if」世界線。

「如果」、「假如」、「要是」……人的際遇還有與他人的關係,會因為某些時候某些小小的決斷而截然不同,細細想來,也實在是一件過於真實也過於殘酷的事情。

倫也帶著自嘲的笑容,語速緩慢但清晰地說道:「那時候的我,不懂得別人的心情與感受,不會為朋友考慮,幼稚、醜惡、自說自話,完全是負面印象集合體一般的御宅族。即使是現在……」

即使是現在,倫也依舊有著,比起當時,自己並未有多大改變的自覺。成熟大抵只是會讓為人處世更加圓潤,並不會改變個性以及一貫的行為準則。

英梨梨咬著嘴唇,顯得極其痛苦地說道:「我、我也是這樣……即使知道別人的心情,還是會執意站在自己這一邊,幼稚、卑鄙、自私自利,完完全全就是只給人負面印象的女生。」

年歲增長,季節輪轉。

然而,名為安藝倫也和澤村英梨梨的個體,除了身體上的成長,或許跟十年之前都並沒有太大的改變。這往好了說叫「赤子之心」,往差了說嘛……這倆人大概都還是沒長大的幼稚鬼。特別是在如何看待彼此這件事上,縱使繞了許多的彎路,跟十年前還是沒有大的改變。

他問,如果當時的安藝倫也不那麼衝動的話——?

她問,如果當時的澤村英梨梨不那麼幼稚的話——?

本應該是能夠成為從沒有決裂過的,最要好的夥伴,最重要的朋友,以及……最喜歡的對象,一直走到現在。

「我才不要……配合你這種莫名其妙的自我滿足呀……」

英梨梨顯得痛苦而悲傷,但她卻並沒有流淚。

「也是啊……」

已然被淚水模糊了視線的倫也,無力地扯了扯嘴角,繼續著自己的「表白」。

「即使這樣,能夠再次做回朋友,謝謝;明明這麼出色,還加入我們的社團,謝謝……謝謝吶,英梨梨……」

「你真煩人啊。」

即使嘴裡說著這樣的台詞,但表情仍顯得格外悲傷的少女,透露著一股奇異的美感。

倫也抽了抽鼻子,摘下眼鏡抹乾凈眼淚再戴上,努力調整好內心翻湧的情緒后,狀若無事般挑起了另外的話題:「今後,你打算怎麼辦?」

將過去升華之後,接下來要面對的,肯定便是未來了。至於某些沉澱著、深埋著已然將近十年的感情,倫也自認為暫時沒有去觸碰的必要。或者說,他已經沒有了去觸碰的膽量。

作為「寰域編年紀」的畫師成名之後,英梨梨這名少女的生存方式,必然會變得跟之前截然不同。「柏木英理」這個名字所代表的意義,也絕不僅僅是每年的漫展上,某個牆際社團的招牌畫師了。

簡單地說,至少在畫師的圈子,她已然從一流邁入了頂尖。

短暫的沉默之後,英梨梨爽快地回答道:「總之,馬爾斯那邊看起來暫時不太會放我走,之後的遊戲相關工作應該會持續一段時間。那之後的話……唔嗯,還有很多想要做的——看起來有趣的工作、看起來能夠長期延續下去的工作、看起來能夠進一步打響名聲的工作、看起來能夠賺很多錢的工作……大概就是這樣。」

倫也不禁笑了起來,吐槽道:「後半段怎麼突然一下子變得低端起來了?」

嘴裡這麼說著,但倫也心中也不免有些黯然。奢望著將來能讓柏木英理參加某個同人企劃這種事,也是絕對不可能發生了的對吧?

英梨梨白了其一眼,說道:「這種低端才是職業吧?」

不消說,區分職業與同人,正是其是否有著長期且穩定的工作與資金獲取方式。具體到畫師的身上,大概就是是否有著長篇連載以及陸續的工作預約。

「也是……」倫也收拾好內心的些許挫敗沮喪,臉上帶著由衷的祝福笑容,「那你要加油啊。」

對此,英梨梨則是不知道想到了什麼,有些含糊地答道:「嘛,當然會努力的……只是,大概會比以前更加開心地去做耶?」

倫也聞言一愣,接著臉上笑意更甚:「明明之前說過不見識到地獄就沒法成長?」

下一刻,英梨梨臉上露出了她一貫自信滿滿的、但卻帶著從未有過的清爽感的笑容,說道:「當然,這之後肯定還會見識到地獄。但是,我會把它變成開心的地獄。」

現在的英梨梨還處於起步階段,接下來的道路想必不可能一帆風順。但是,倫也看著對方臉上那個自己從未見過的清爽笑容,不知為何的,明明已經決定要忍耐,但卻顯得有些煩悶地問道:「……這什麼意思?」

「因為呀……」英梨梨笑吟吟地看著倫也,看著這位自己年少的歡喜,「繪畫這件事,對於現在的我來說,既不是復仇,也不是遺恨了。」

「啊……」

倫也一瞬間就理解了對方的意思,只感覺口舌乾燥、脊背發涼。

對於現在的英梨梨來說,繪畫不再是對於他十年前所作所為的復仇工具,同樣也不是無法帶領著她走向遠方的遺憾憤恨。

現在的她,決心以自己的意志開始前進——朝著當初許下的諾言,要追求成為世界上最厲害的畫師這一夢想。

同樣的,這也是她不會再盲目停留在原地等著他靠近的意思。

安藝倫也要追上澤村英梨梨的話,那一定是要比其更快、更加劇烈的成長、前進不可。

說完了自己的將來計劃,英梨梨自然轉頭問起了倫也相同的問題:「說起來倫也打算怎麼辦?這之後,社團還要繼續下去嗎?馬上就要畢業了吧?」

倫也努力用笑容掩飾好內心的波折,自然答道:「高中畢業又不代表著御宅畢業。只是,確實還沒有考慮好這些事情。阿煜、伊織還有其他人的想法我也沒問過。但是……至少打算馬上就要開始奔跑了,朝著跟英梨梨相同的方向。」

升學、社團、商業……不管選擇哪條道路,不管有多少可能性,倫也都知曉自己的方向自始至終都只有一個。那是去年近距離觀察過創作者,今年甚至一度成為創作者后,心中才逐漸雕琢出的、現在還稍顯模糊的未來模樣。

指引著他、作為他前行路標的,是英梨梨、是詩羽、是姜煜、是美智留、是出海……是那眾多而偉大的創作者們的後背。

「這樣啊……」英梨梨瞭然地笑了笑,「不過說起姜煜,這次跟他在「寰域編年紀」上合作之後,我不覺得他還會被局限在同人圈子裡哦?上次和這次的遊戲都是他寫的企劃不是嗎?如果倫也你還想做同人的話,要及早確認他的想法並且決定好預備方案耶。」

看著前所未有地露出成熟一面的英梨梨,倫也愣了一瞬,然後才點點頭,語氣平和地答道:「我會的。」

「有點冷了,回家吧。」

說完這句話,英梨梨轉過身,再度邁開腳步。那腳步並不顯得輕快,但卻很急促,讓倫也不得不竭盡全力跟上。

越過偵探坡,在典型的擁擠的日式建築的盡頭,是一座帶有濃厚西方風格,城堡般的巨大別墅。若是此時回頭往下望去,可見星羅棋布,可見萬家燈火。

深冬瑟瑟寒風吹過,讓倫也不由得緊了緊衣領。

然後,在別墅的鐵門前,金髮少女忽的翩然轉身,回眸凝望,帶著惡作劇般的笑臉。

「吶,倫也,十年前,你,是不是喜歡過我?」

升騰的熱氣一下子從內心蔓延到臉頰,前一刻才感受到的寒冷也彷彿消失不見,倫也只能瞪圓了眼睛,傻乎乎地看著眼前巧笑倩兮、眉眼無邪的女孩兒。

下一刻,他有些不堪地別過視線,低垂下頭,用不成句的言語以及尖細中透露著些許慌張的語氣說道:「什麼傻話啊,你在說。誰知道啊,我……我、我怎麼知道啊……」

「啊哈哈,看到你這副樣子就明白了。」

對於倫也那不打自招的言行,英梨梨再度露出了之前一度出現過的清爽笑容。

「你這傢伙,還是一如既往地逞強耶。」

而和這樣的笑容一起,英梨梨背著雙手,這次真的邁入了大門之內,只留下一個瘦削卻堅強的背影。

真正的感情沒有展示出來……不,是沒有讓另外一個人領悟到「正解」,就消失了。

倫也怔怔地看著金髮少女消失的背影,只感覺那自己認為本該已經升華了的感情,被無法抑制的後悔所啃噬。

我哪有、在逞強啊?

這種事,不是一眼就看得穿嗎?

我現在,毫無疑問的,肯定也還無可救藥般喜歡著名為柏木英理的畫師,以及,名為澤村·斯潘塞·英梨梨的少女。

他為十年前的事件道了歉,坦白了一切。

唯一所掩蓋,是當時自己的感情。那美麗而又醜陋,晶瑩而又漆黑,從過去閃耀至今的感情。那是他一度彆扭地不肯直視,最終視若珍寶的感情。

但好像,她什麼都明白了。

她什麼都明白了。

她都明白了什麼?

我會追上你的腳步,然後告訴你,到底什麼才是「正解」。

這樣想著,倫也收回視線,深深呼出一口氣,看著其在空中化為白霧,轉瞬即逝,方才轉身邁開了腳步。

那腳步並不顯得輕快,但卻一步一步走得很踏實。

……

做出這種決斷,是正確的嗎?

少女一步步往家中走著,步履不復匆忙,甚至還稍顯遲鈍遲疑。

——那個時候,我只有你。

這是她沒有傳達的話語。

「啊……下雪了。」

少女站在門前,突然感覺肩頭有點濕冷,於是抬頭仰望。

臉上,是不知何時從眼角蔓延到下巴的兩道淚痕。

天空中厚厚的雲層開始涌動,細碎的、結晶般的晶瑩剔透的物什緩緩飄落,彷彿是那極其遙遠之前便已然凝滯了的時間,再度開始了轉動。

這是東京今年第一場、也是最後一場雪。

瑞雪兆豐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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