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一十七.起高樓（上）

當天晚上回家后，姜煜並沒有表現出什麼異常，小埋和麗塔也沒有追根究底。

只是大概，她們兩人都猜到了答案。

少女往日里並未表達過自己的心思，當然，也沒有進行掩飾。或許在女生私話里，也曾被問起過這方面的話題，當時她給出的究竟是什麼答案，現在已經無從知曉。

但若要問周圍這群旁觀者，對於這兩人如果談戀愛在一起意外不意外的話，答案也是很清晰明了的否定。

畢竟這兩人偶爾所展現出的默契，實在是讓一些看熱鬧或者沒那個心思的人抓耳撓腮，就差直接調侃一句「你們什麼時候結婚啊？」一類的話了。

不過大部分時候，由於加藤惠對兩人間距離的精準拿捏，以及姜煜或故意或無意地忽視，他們之間倒是並沒有表現出那種青春期的少女少年之間所獨有的，欲拒還迎、相斥相吸的感覺。

之後的兩天，麗塔表現得消沉了些許，但很快就努力調整了過來。

對此，姜煜倒不是沒有發現，只是他自認並沒有立場也沒有道理在這個時候去安慰別人，因此在家中表現得一如既往，毫無波瀾。

當然，與此同時，要問他內心的感受嘛……大概是有些迷茫、有些驚訝、有些得意，又有些克制的。

迷茫、驚訝，以及得意，都來自於對方那份不知何時萌芽的感情。而剋制，卻是他的理智讓他明白這其實並不是什麼值得得意的事情。

畢竟，這世上多得是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無疾而終的感情。

更何況對方平日里其實並沒有表達出多少那方面的意思，姜煜若是擅自摻合進去，只是讓雙方都尷尬罷了。

至於說目前暫居在姜煜家中的最後一人，真白，是否明白或者被告知了事態，姜煜倒是看不出來。因為她表現得一如既往地難以捉摸，整個人沒有展露出明顯的感情波動與變化。但似乎，最近幾天她待在房間里悶頭畫畫的時間比起以前，要多了很多。偶爾麗塔邀請她出去走走，她也總是很淡然地拒絕了。

她其實一直都試圖在漫畫家的道路上，只憑藉自己的力量前進，最近只是看上去動力充足了不少。

周六的畢業典禮過後，到得周三，東京大學的錄取名單一早便公布在了校門口。

今天早上本想著就在網路上查詢一下，懶得去現場看榜單的姜煜，最後卻是被小埋硬拖著過去看了。

同行的還有麗塔，真白由於熬夜太過沒起得來。叫了兩遍沒回應后，他們三人就自行出門了。

早上陽光正好，空氣中雖說還殘餘著些許冬季的冷冽，讓人不得不裹上圍巾，但街道上正怒放著的櫻花，還有那展現出一派欣欣向榮姿態的行道樹，無不宣告著滿溢的春天氣息。

三人結伴行得幾步，不多時便到了車站，輾轉一番在跟大學同名的車站下車后，走出去不遠，便是那標誌性的紅門。放榜的地方，就設立在走進紅門不遠處。

對於這如同華夏古時候科舉放榜一般的行為，姜煜本來多少有些費解，覺得不太符合愈發習慣快節奏與高信息流傳度的現代人生活習慣。但一路走來看見那些生理年齡上的同齡人，或暗自祈禱，或滿懷期待，或心中忐忑的各異神色，內心平靜之下，他卻是有些恍然。

比起「通知」、「發布」這件事本身，這種行為已經近似於一種儀式了。而且，其中所表達出來的校方的意思，相較於通告「你被錄取」了，不如說是「恭喜入學」。

由此推斷，或許在某些事情上，只要稍稍改變一下形式，就能夠讓其褪去生硬與嚴肅，變得柔軟且親和。

腦子裡盤旋著這樣跟此情此景其實並沒有多大關係的念頭，姜煜跟著前方一馬當先的小埋來到理科的榜單處，視線巡遊一圈，花費了一點時間后，在右下角找到了自己的考號。

不得不承認，那一瞬間，他自以為平靜的內心，還是稍微起了一點波瀾，轉瞬即逝。

輕輕呼出一口氣，姜煜拍了拍身前小埋和麗塔的肩膀，輕聲說道：「找到了，右下角。」

兩人循著提示找去，發現那串在來路上已經念叨了不知多少遍的數字后，都有些驚喜地扭頭看向姜煜。

「恭喜你啦，煜君！」

「不愧是哥哥！」

下一刻，兩人同時說出了恭喜的話語，姜煜笑了笑，矜持地點了點頭，轉身說道：「榜單也看了，回家去吧？」

見姜煜似乎並不如她們想象中激動，不如說甚至不如她倆激動，小埋和麗塔面面相覷，隨後追上了已經走出了好幾步的姜煜。

小埋看著前方那個日漸沉穩的背影，凝神想了想，一隻手拉扯住姜煜的衣袖，遲疑著問道：「哥哥你不激動嗎？那可是東大誒！」

姜煜頓足，語氣輕鬆地說道：「其實我很激動哦？」

「騙人～！」毫不留情地戳穿自家哥哥敷衍至極的謊言后，小埋久違地展現出了身為妹妹的纏人模樣，清了清嗓子，裝模作樣地問道，「咳咳，test！test！請問姜煜同學，對於自己考上了東大這件事，有什麼感想呢？據說你並未在考前花費太多時間複習，果然是因為難度太低，過於順利而以至於內心無感嗎？」

姜煜轉身瞪了小埋一眼，隨後又瞪了落後一步位置，笑吟吟看著這邊的麗塔一眼，思考了片刻，決定配合一下早點回家，毫不心虛地答道：「平日的積累可以很大程度上代替考前臨時抱佛腳的複習，與此同時，由於過於順利而忽視努力將其視作理所當然，並不是一個好的習慣，也對於其他朝同一個目標努力的人不公平。」

然而實際上，他平日並沒有積累，或者說，積累的這個過程，在已經開始逐漸模糊成一團的記憶的那頭。

那是一段令人無比懷念的，卻又決計不願意經歷第二次的時光。

「『合抱之木，生於毫末；九層之台，起於累土。』」

「這之後，才是該起高樓、該興奮激動的時候。」

說完之後，也不待這兩人做出回應，姜煜頗為瀟洒地轉身朝車站入口走去。

小埋在原地呆了一會兒，嘴裡嘟囔著「哥哥你平時哪有在積累啊！」，被麗塔拉著追了過去。

電車上，姜煜一邊跟麗塔和小埋聊著些沒所謂的話題，一邊給惠發去了一條自己被錄取了的消息。

他之前還在備考的時候，曾經跟對方聊起過這個話題。當然，那個時候他可沒想過自己會一時腦熱告白，然後順順利利地跟對方交往。

不如說當時整個過程有些過於理所當然反而讓人沒有了現實感。

然而若是考慮到對方畢竟是那個惠的話，卻又突然給人現實感滿滿的錯覺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兒呢？

唇邊泛著不由自主的笑意，跟名義上也是實際上的女朋友聊了一會兒天，隨後電車到站，姜煜也適時關掉手機起身。

然而這時候，他卻察覺到了兩束直勾勾鎖定在他身上的視線。

臉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間，隨後姜煜若無其事地回頭問道：「怎麼了嗎？」

小埋沖著自家哥哥辦了個鬼臉，輕哼一聲扭過了頭。麗塔則是以一副頗為稀奇的表情，故作訝異地揶揄道：「也沒什麼啊～只是想說果然煜君也是男生呢～」

「不那個……這種事情到現在這種時候了，還需要進行確認嗎？」

姜煜嘴角扯了扯，吐槽說道。

「誒……」麗塔的表情一瞬間變得淡白，彷彿在說這個人怎麼會有這種想法一般，「煜君為什麼會有自己之前表現得很有同齡高中男生感覺的自信呢？」

「沒有嗎？你在開玩笑對吧？喂——！告訴我你是在開玩笑的啊！」

面對姜煜難得露出的抓狂鬱悶表情，麗塔露出了心滿意足的笑容，拉著小埋的人，理也不理地率先往車站外邊走去。

姜煜跟在兩人身上，臉上的抓狂與鬱悶忽的化作平靜。

這樣就……代表著已經沒問題了對吧？

他用力揉了揉臉頰，喉嚨里不禁意漏出一聲微不可查的嘆息。燃文

……

三月最後一個星期的周末，東京都內某處氣派的大樓，整個被用作「紅朱企劃」辦公室的一層。

姜煜在其餘人或好奇或打量的目光中，表情沉穩地走到深處，敲響了掛有「社長辦公室」銘牌的房間。

因為來之前被告知可以直接進去，因此姜煜只是禮貌性地敲了一下后，便直接擰動門把手，推開了大門。

映入眼帘的，是跟辦公室給人以井井有條的印象所大相徑庭的、仿若垃圾堆一般的場景。胡亂堆砌著的資料、東一個西一個擺放著的機器，還有淹沒在其中的，雖說算不上邋遢，但也絕對不能說整潔有禮的成年女性。

那人聽到開門的聲音，抬頭望過來，咧嘴一笑：「喲，少年。聽說你考上東大？很厲害嘛！」

姜煜一邊尋找著合適的前進路線，一邊漫不經心地答道：「紅坂小姐你這不是讚賞或者佩服的語氣吧？而且我也不覺得這件事有多了不起。」

「你這樣說，全國的高三學生可是會哭泣的哦？」紅坂朱音輕鬆地無視掉了姜煜帶刺的話語，「雖說我也確實不覺得進了大學之後，能夠在你將來從業方向的技術層面上有所幫助。不如說最重要果然還是人脈關係的構築，其它事情的代替方法要多少有多少。」

姜煜走到紅坂朱音的辦公桌跟前，笑著答道：「我該說不愧是早應大中輟后，白手起家創建出今日這般龐然大物的商業女王嗎？說的話就是不一樣。」

紅坂朱音嘲笑道：「會認為我是白手起家的人，才是真的白痴。」

那言下之意是，「紅朱企劃」創辦之初，恐怕也少不了接受來自各個渠道的、各個方面的幫助。

畢竟這裡是個比之華夏更甚的，講究階級與人情的社會。

姜煜也沒在意對方的嘲諷，開門見山地說道：「那麼，需要我簽字的文件在哪裡？」

「啊，差點忘了。」

紅坂朱音一拍腦門，彷彿是真的忘記了一般，起身開始在壓在屁股底下、被疊起來當作椅子的文件堆里翻找了起來。這幅景況簡直讓姜煜懷疑，今天早上接到的究竟是不是對方親自打來的電話。

姜煜今天之所以會來到這裡，是為了當初那份工作畫上一個句點，又或者說，勾勒出最開始的那一筆。

畢竟當時他用來跟馬爾茲方面交涉的身份，是「紅朱企劃」的員工。為了圓上這最開始的謊言，他今天會跟「紅朱企劃」方面，補簽一份臨時的員工合同，有效日期當然是去年年底為止。

順便一提，這位業界頂尖的創作者和商業女王，在腦梗塞的風波之後，身體慢慢好轉，也終於是得以在年後順利出院。

雖說出院之後，她還是不大願意聽醫生以及朋友的勸告，日常作風上依舊我行我素，但比起之前那副不要命的做派來講，還是緩和了不少。

翻找一陣后，紅坂朱音最終在右手邊的一升酒瓶下方，找到了那份不算厚實的文件，隨手遞給了姜煜，說道：「你看看，沒問題的話就簽字吧。」

姜煜點點頭，接過文件，隨意翻閱了起來。然後，他的視線忽然凝固在了最後幾頁的，書寫著金額的地方。

個十百千……八位數？！

姜煜訝然地抬頭看向紅坂朱音，疑惑問道：「這個金額是怎麼回事？我並沒有做出能夠跟這價值對等的工作吧？」

紅坂朱音剛剛仰頭喝了口酒，聞言毫不在意地說道：「畢竟這是版權合同書。「寰域編年紀」目前國內出貨量53萬張，售價8500日元，在乘以我的版權分成比例8%。最後從中拿出20%當作少年你的代理費。如果你覺得少了的話，可以跟我說。」

姜煜麻木著一張臉，語氣乾澀地說道：「最後那個比例太異常了，還有倒數第二個其實也不怎麼正常……？」

做了一個月的代理，結果就拿了對方收入的15，這是哪裡來的傻大戶啊？

雖然過去兩年間，《春物》所帶給他的實際收入，也早已超過了八位數，但驟然得到一筆跟自己過去兩年收入差不多、甚至還要更多的錢，饒是姜煜，也不由得動搖了一番。

畢竟，他上輩子哪有見過這麼多錢，哪怕是按照匯率換算一下，也是家鄉那邊的一筆百萬級的巨款了。

定了定心神后，姜煜想到自己關於未來的計劃，本想著拒絕的心思又不由得有些動搖。仔細思考過後，他看著紅坂朱音，定定說道：「一半！我最多只拿一半！因為接下來兩三年我需要很大一筆錢，所以我就昧著良心接過了。與此同時……」

紅坂朱音揚了揚眉毛，一拍桌子，一雙眸子以並不激烈但很固執的眼神看過去：「與此同時，剩下一半你也拿走。」

姜煜被噎了一下，沉默半晌后，說道：「……那我就算成紅坂小姐的入股好了。」

紅坂朱音表情淡然地點了點頭，用下巴指了指合同，說道：「沒問題就簽字吧，至於你說的入股……我們之後可以再擬一份附加合同。」

姜煜點頭稱是，拿起隨意擺放在一堆文件上的中性筆，又隨意翻看了一下合同，準備寫下自己的名字。

然後，在他寫好了「姜」字，甚至「煜」都寫了個火字旁的時候，他表情突然一愣，擱筆。

紅坂朱音挑眉：「又怎麼了？後悔了？我剛才也說過，如果對金額不滿意的話你可以自己改。」

「不是……」

姜煜的語氣有些茫然，也有些哭笑不得，就像是難得上了一回牌桌，但卻發現對手從頭到尾都在玩賴一樣。

他翻到那個龐大的金額之後幾頁，指著那上邊的一個個鉛字，問道：「這些款項……」

「嘖。」

紅坂朱音有些誇張地咂了一下嘴，接著別過了頭不看他。

姜煜低頭又看了看那幾頁文件——除開一開始的臨時雇傭合同后，往後的幾頁，被就職場所、就職日期、休息日、薪水、提薪、獎金之類的字眼佔據了。

……不管怎麼看，都是一份很普通的正式員工合同。

似是明白自己這連小心機也算不上的手段被識破了，紅坂朱音語氣頗為不爽地嘲諷道：「你這傢伙沒問題吧？居然把合同書的各個角落都看了個透徹？你這樣還算是什麼創作者啊？不拘泥於這些旁枝末節才是真正的創作者不是嗎？」

「不要因為自己很厲害就擅自代替了其餘所有創作者啊！」姜煜沒忍住反駁了一句吐槽，「還有我剛才的行為才是一般人的表現吧！沒有絲毫問題吧！」

紅坂朱音毫不心虛，甚至可以說過分坦蕩地說道：「這些事情怎樣都好。我只是考慮到今後也有啟用霞詩子和柏木英理的可能，才覺得你對於我是必要的。」

因為你我雖然是同一類人，但似乎，你比我更加擅長跟那些有個性的創作者進行相處。

這句話，紅坂朱音沒有說出口。

姜煜聞言楞住了，不知道改為算是間接被紅坂朱音承認了能力的那兩人感到高興，還是為對方那過於未雨綢繆的想法感到無奈。

他想了想，本想敲敲桌子強調語氣，但發現桌面上都是各種文件后，他放棄了這個想法，徑直說道：「我還是學生誒？」

「中輟不就好了。」

紅坂朱音以一種很奇怪的目光看向他，彷彿在說這個人怎麼會有這種擔心？

姜煜啞口無言。

「……不要擅自決定別人的未來啊。」

最後，他這樣說著，撕掉了臨時雇傭合同之後的部分，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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