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蘭花令三(1)
柳七在三十歲這一年,才對「妓女」這一行當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
當他被「秦時樓」中三十多位有著非凡的血統且楚楚動人的女性們簇擁在中間,傾聽她們七嘴八舌的時候,他原來的「妓女觀」發生了傾斜。
此刻,他正坐在秦時樓上最寬敞的房間「天琴閣」中,望著眼前放置的杯盤碟盞發愣。
「官人,這些都是新購置的,任何人都不曾用過——就如我樓上的女兒們,各個均是新人,請官人隨便些……」樓主黃小雲殷勤地說道。
柳七已經知道,這黃小雲乃是南唐重臣黃毅之孫女,入宋后,黃毅不受宋太祖封賞,惹怒了太祖,判個終身監禁、永不赦免之罪,因此禍及子孫。到了黃小雲父親黃時英這一代時,只靠變賣家產維持生計。黃小雲才貌雙全,但因祖上這個「污」點,達官顯貴之家,無人敢來提親。黃時英死後,小雲母女二人無依無靠,受盡饑寒交迫之苦。這黃小雲本是一代烈女,為了活命,不得不淪為娼妓,十三歲開始出賣皮肉養活母親,母親死後,又用自己近二十年的積蓄開了這家「秦時樓」。
「祖上和先父均念念不忘南唐江山,做晚輩的也只好努力將這份念想多延續幾年,知道均屬枉然,也只好如此。想那古人詩句,正應了我這悲涼心情,所以將這妓館題名為『秦時樓』——可惜,明月不復當頭,只有我這弱女子,憑被嫖客們玩夠了的**挨過人生黑暗的關口。」
黃小雲講這番話時,禁不住讓柳七想起自己的身世。
柳七祖上為福建崇安縣人,祖父柳崇,南唐時,曾以儒學著名天下。父親柳宜也曾為官唐王,后歸順於宋。父親的「識時務」,不但免除了自身的災禍,給親朋好友、子孫後代無不帶來好處。剛剛歸順宋朝,就被任命為沂州縣令,接著便高中進士(太宗雍熙二年),之後,官越做越大,現在已是工部侍郎了。柳永想,如果當初祖父柳崇一念間看錯了形勢,這黃毅子孫的結局,同樣會落到柳家頭上,柳氏家族中,肯定會有一個或幾個「柳小雲」了。
這樣想著,他禁不住落下淚來,伸出手,捏著黃小雲瘦弱的肩膀說:
「媽媽,鳳凰落樹與雞犬升天只是一步之差。每個男人,都有成為乞丐的機會,每個女人都有淪落風塵的災變——我能說什麼呢,我能說什麼才能安慰你們呢……」
「相公,」黃小雲說,「就憑你這幾句話,我打心裡敬重你——可,到現在我還不知你尊姓大名,如果你信得過我,就告訴了吧,我們絕不外傳,污了相公的名聲。如果信不過,就不要說了,不要像別的嫖客編個名字哄我們。」
柳七搖搖頭:「在下的名字沒有什麼可隱瞞的,我既非達官貴人,亦非名人俠士,說了只怕讓你失望、讓妹妹們掃興。」
黃樓主聞說,正色道:「只要不哄騙我們,就是對我們的尊重,但說無妨。」見柳七笑而不答,起身對眾妓女說:
「相公的名字,誰都不許傳出去,你們聽明白了?」
「聽明白了。」眾妓齊答。
柳七笑笑:「傳也只管傳,只要不是讓你們掃興就行。」
「不會,不會。」黃小雲連聲說道。
柳七說:「樓主祖上既是前朝大臣,可曾聽說一個叫柳崇的人?」
黃小雲:「可是那個儒學老者?如果是他,普天之下,誰人不知?不但知道柳崇,還知他有個兒子叫柳宜,賣主求榮,已成了工部侍郎了。」
柳七聽到「賣主求榮」這幾個字,臉色微微一紅,訥訥地說:
「柳侍郎正是家父……」
黃小雲聞聽此言,心扉嘎吱吱作響,顫巍巍站起說:
「如此說來,相公肯定是『柳氏三絕』中之一了?」
「慚愧,慚愧……」柳七道。
「在柳氏三絕中,除了最小的柳三變,還有誰敢留戀秦樓楚館,這麼說來,相公定是柳七官人無疑。」
柳七頷首:「在下正是耆卿。」
「原來真是柳七官人,難怪有如此才學,妾方才所言多有得罪,請官人莫怪。」
柳七道:「家父所為均是實事,樓主所言一點不差——只是……」
黃小雲:「唉,別說了,南唐亡國自是天數,為臣為民者識大局乃是至理,如果不是祖上固執,我也不會落到這個田地,『賣主求榮』之言,也只是說說而已,莫要往心裡去。」
「不敢。」柳七說著,舉起酒杯。
「我柳七何德何能,能榮幸結識黃樓主和眾多姐妹……這杯酒借花獻花,算耆卿敬諸位姐妹。」
黃小雲起身,捧杯在手,在眾妓女面前繞個圈:
「今日承蒙柳七官人光臨,實乃我館莫大榮幸,這杯酒,我先幹了。」
「媽媽,」一直坐在角落之中,寡言少語的「館花」楊師師站了起來說:
「可曾是你常對我們說的那個柳七?」
黃小雲道:「不是他是誰?師師,你一直心頭不快,今日該高興了吧?」
這楊師師乃五代時梁臣楊師厚之重孫女,不但生得閉月羞花,而且精通音律,曾長期在瓦肆勾欄里賣唱為生。黃小雲買她的時候,她提出一條,絕不賣身,只在樓中唱曲拉客,黃小雲只得答應。她知道越是才女,越難求全的道理。想當初,自己初入風月場中時,也是下了決心只陪酒不陪身的,可後來,世事易變,人性難測,一切都由不得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