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河漢界》第十六章5(1)
月光城到了。
客人不多。這個鐘點的月光城不是最火爆的時候,月光城上客的時間一般是在夜裡十二點左右,那時正是夜生活的喘息時間:洗澡的洗累了,唱歌的唱乏了,打牌的打倦了,做交易的談完了,開店的關門了,坐台的換班了……所有人胃裡的晚餐都已經排空,於是,就一撥撥地相跟著奔到月光城,把這裡當成了一天中最後一個延續快樂、將養生息的驛站。吃完飯,人便陸續散去,大多數人的這一天便就此結束了,也總有一些人在這裡補充了能量養足了精神之後,又振奮地走進了充滿誘惑的夜色之中……
周南征和魏明坤在大廳里找了個散台坐下,身邊立刻圍上兩輛擺滿各式粥和菜點的推車。兩人隨便揀了幾樣,碗、盤、籠屜頓時擺了滿桌。
吃吧。周南征說了一句,就自顧自地喝起粥來。喝了半碗粥了,周南征也沒說一句話,魏明坤有些耐不住了,說周部長,你找我是不是有事?
周南征說,坤子,你怎麼就是改不了口,這就咱們兩人,你用得著那麼正兒八經地嗎?
大哥,魏明坤趕緊改口說,大哥找我有事吧?
有事。周南征邊喝粥邊說,我想讓你出點血。
魏明坤沒吭聲,等著周南征往下說。
周南征停下來,抬頭觀察著魏明坤的表情說,按說,這血本來就該你出。見魏明坤很認真地盯著自己,便把這一段在北京的活動情況和花費情況說了。說完嘆了一口氣說,沒錢一步也推不動。這倒無所謂,該花的錢再怎麼著也得花。我本來沒打算讓你出血,以為團里出點兒,再從軍區這邊批點錢就行了,關鍵是正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東進又鬧起來了。
魏明坤心裡咯噔一下,忙問東進怎麼了?
周南征說,這些錢是東進為研製邊防裝備預留出來的,我讓王耀文提錢的時候怕他擋橫就沒告訴他,想回頭再跟他解釋,結果他回來后一聽說錢被提走就急眼了。東進那個脾氣你也知道,整個一活驢,這錢要是不趕緊給他堵上,他能追到大會堂到新聞發布會上要去。
魏明坤噢了一聲,說我知道東進到總院看魯生來了,還納悶他怎麼走得那麼急,連個招呼都沒來得及打,沒想到他是憋著勁兒追錢來了。
怎麼樣坤子,我來找你,就是想跟你商量一下,看你能不能解囊相助……
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魏明坤也只有應下來了。魏明坤說,大哥你放心,我馬上就辦這件事。想了想又說,不過東進那邊……
東進的工作我來做。周南征接過來說,估計只要把錢還給他,他的火氣一消,也就會冷靜下來了。問題不大。
兩人一時無話,都低著頭呼嚕呼嚕地喝起粥來。
周南征突然嘆了一口氣說,坤子,東進哪怕有你一半的成熟老練就好了。我就納悶,這麼多年來他經歷的挫折也不少了,怎麼就磨不服他那又生又糙的性子!我這個弟弟呀,是太讓人操心了。
魏明坤沒接茬,一提起周東進魏明坤就有點拿不準該說什麼是好,尤其是在周南征面前。
周南征說,我知道,你們倆過去有些過節,有些話你可能覺得不太好說,尤其是你倆現在又形成了這種上下級關係,可能你心裡的顧忌更多了一些。不過,你還是得找機會跟東進談談,用過去的事敲打敲打他,提醒他別總由著性子亂來。
我是準備跟東進好好談談的,魏明坤說。心裡卻在想,這件事恐怕沒周南征說得那麼簡單。最近,他也風言風語地聽到了一些傳言,他早就隱隱約約地感覺到周東進突然去看魯生似乎與那些傳言有關,看來黑山口哨所發生的事恐怕確實有點問題。魏明坤的心裡突然感到一陣煩躁,如果真如傳言所說黑山口哨所的事與宣傳有出入,如果真是有人有意隱瞞黑山口哨所的真實情況,如果這些問題被反映上去,那情況可就嚴重了。不僅二團要完,周東進要完,分區也要被牽扯進去,他魏明坤也絕對脫不掉干係。從周南征今天的態度來看,周東進似乎抓住了些什麼,而且態度一定很強硬。想到這,魏明坤的心不由往下一沉,預感告訴他,有麻煩了。
回到家時,夜已經深了。魏駝子正坐在桌旁看電視,滿桌的杯盤碗盞還一動沒動地擺放在那裡。魏明坤叫了聲爸,卻不見回應。走近一看,魏駝子的頭深深地垂在胸前,嘴巴一張一合正有節奏地打著呼嚕,原來他早對著電視機睡著了。看著做了滿桌飯菜餓著肚子眼巴巴在家等著自己的老父親,魏明坤心中不由湧起陣陣愧疚之情。
爸,魏明坤輕輕地搖晃著父親,魏駝子猛然間驚醒過來,見是兒子回來了,趕緊慌慌地站起來要去熱飯,卻被魏明坤按住了。魏明坤說,爸,你等著,我去給你熱飯。
飯菜端上來,魏明坤又陪著父親喝了點酒。幾杯下去,魏駝子的話就多了起來。轉來轉去的還是那幾句老嗑:什麼高幹了,什麼長臉了,什麼祖墳冒青煙了……
說實在的,對父親津津樂道嚼來嚼去的這些永遠不變的話題,魏明坤早就厭煩了。人的觀念、想法往往會隨著地位、境遇的變化而改變。副師正師地幹了這麼多年,初時的那種新鮮和自得早已被接踵而來的新想法和新煩惱消磨殆盡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魏明坤發現自己的心態變得平和了許多,許多以往足以對他構成刺激的東西現在已不再能輕易刺痛他了,許多以往絕對不能接受的東西現在都能坦然接受了,許多以往根本無法面對的事物現在也能從容面對了。記得他第一次幫父親從衚衕里推出小車,在路邊支起掌鞋攤的時候,父親像傻了似的木木地只知道跟在後面走,連街坊們跟他打招呼都一律充耳不聞。支好鞋攤,魏明坤回頭一看,父親正唏噓著用糙黑的手背一把一把地抹著臉,蒼老的臉上早已是老淚縱橫模糊一片了。從那以後,魏明坤每次回家都會到掌鞋攤前陪父親坐上一會兒。從嘈雜紛擾的現實中走出來,坐在他從小就熟悉的鞋攤前,看著父親用嘴抿著洋鐵釘,一錘一錘地砸下去,心就像被鑿實了般變得格外踏實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