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河漢界》第二章5(1)
臨睡前,魯生滿臉通紅地給周東進端來了一盆熱騰騰的洗腳水。周東進瞥見班長的身影在門外閃過,知道是班長在背後捅鼓魯生來的,心裡忍不住好笑,暗想:不錯,這傢伙知道護犢子,是個帶兵的料,正好借這個機會把他的情況了解一下,如果基礎不錯,就讓連隊當個苗子著重培養培養。想到這兒,周東進就邊洗腳邊和魯生嘮了起來。
魯生。
到。
你們班長怎麼樣?
報告團長,我們班長好。
怎麼好?
報告團長,怎麼都好。
周東進撲哧一下樂了:什麼叫怎麼都好?
報告團長,就是軍事技術好、政治思想好、作風紀律好、團結同志好……
嗯,說說缺點。
缺點?
對。
沒……沒有。
嗬,沒缺點?你們班長總不會是完人吧?
團長……非得說缺點嗎?
那當然,誰沒缺點?
那……魯生憋得滿臉通紅。
怎麼?不敢說是不是?
不……不是。
那就痛快說。
團長,班長是有一個缺點。
什麼缺點?
腳臭。
腳臭?這算什麼缺點?
我是說,班長腳臭還老不愛洗,大家都熏得不行。給班長提意見,班長卻說:腳不臭還是大老爺們兒?這才哪到哪呀,我爹那腳才叫臭呢,一脫鞋能把人沖個跟頭。有一次,我爹在山上碰上了一頭黑瞎子。黑瞎子張牙舞爪地朝著我爹撲過來,當時我爹手裡啥傢伙也沒有,一著急就把鞋脫下來一隻扔了過去。黑瞎子立刻就被熏得站不穩當了,醉了似的直晃蕩,嗆得直打噴嚏。結果,我爹另一隻鞋還沒等扔出去呢,黑瞎子就嚇得掉頭逃跑了。班長說,知道不?這才叫大老爺們兒呢,仗著腳臭,連黑瞎子都怕!
周東進哈哈大笑:這不是瞪眼講歪理嘛。
就是。班長就不願接受這個意見。
對,這是個缺點,不虛心接受意見。
不是,團長。班長不是總不虛心接受意見,是有時不虛心接受意見。
噢,還挺護著你們班長呢,怕我批評他?
不是,是怕影響班長進步。我們班長可要求進步了,他一心想考軍校,抽空就看書複習。前兩年哨所沒給名額,說綜合評定班長比不過別人,就沒讓班長去考。今年班長再不考軍校就該超齡了,我們哨所幾個人都挺替班長著急的。其實,我們班長可好了,他軍事技術好,政治……
政治思想好,作風紀律好,團結同志好是不是?
是。
就是不虛心接受意見。
不,不是……
噢,對了,是有時不接受意見。行,這些我都知道了,我把你們班長的情況帶回去研究研究。
是!魯生興奮得大聲答道。
魯生。
到。
你多大了?
報告團長,十八。
不小了。
是。
我當兵時十五歲,比你小三歲呢。
是。
咱倆隨便聊聊,你不用一口一個是。
是,不……不是。
當兵的最幸運的就是碰上個好班長。
是。
我當年就碰上了個好班長,他那時十八歲,和你一樣大,是個山東人。
團長,我也是山東人。
還用說?一張嘴我就能聞出你那滿口煎餅卷大蔥的香味。
嘿嘿。
我的班長腳雖然不臭,但也是總喜歡把「大老爺們兒」掛在嘴上。他是個典型的山東漢子,耿直、實在,對我呢,也特別的好。
團長,我們班長對我也特別好。
記得第一次緊急集合的時候,我黑燈瞎火的怎麼也摸不到鞋了,就光著一隻腳跑了出去。班長看見了,在黑地里扔給我一隻鞋。我想都沒想就套到腳上了,以為是班長把我的鞋拿出來了。那一夜急行軍,少說也走了四十里路吧。回來后我才發現班長一直光著一隻腳,原來他是把自己的鞋脫給我了。我一看班長的腳就哭了,光著腳走四十里路,你就想想那腳還有個看嗎?腳底板上全是血!我打了一盆水給班長洗腳。班長一見我哭就不高興了,愣是不洗,說你先把嘴給我閉上!我閉上嘴卻止不住眼淚,班長就火了,一腳踹翻了盆,瞪著眼睛罵我說:你他媽的也不是老娘們兒,眼珠里哪來那麼多的酸水兒?!我重新打了一盆水,先在外面把眼淚擦乾了才端進屋,班長這才洗了。邊洗腳班長邊對我說,不是我熊你,咱挺大個老爺們兒哪能說流淚就流淚呢?娘們兒流淚不礙事,娘們兒眼裡流出來的是酸水兒,不值錢!咱大老爺們兒隨便流淚可不行,爺們兒眼裡流出來的是精水,精水流多了,爺們兒就不值錢了!你怎麼連這麼點道理也掂量不清呢?說得我滿面羞紅,當時就覺得眼淚呼地一下子全燒乾了。我說班長我懂了,你就看著吧,從今往後我周東進保證再也不哭了!從那以後我真就沒再流過淚。
團長。
嗯?
我……我懂了。
周東進久久未能入睡,躺在哨所冷硬的鋪板上,聽著風雪在新年的夜空中呼號,只覺得路上那種不祥的預感始終鬱積在胸,驅之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