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河漢界》第一章3(1)
箱子里有九支槍。嚴格地說是八支半,其中有支「漢陽造」的槍把子斷了,只能算是半支了。
這支是「盒子炮」,也就是常說的那種二十響的駁殼槍,這傢伙用起來最順手,跟我的時間也最長。
這是支「王八盒子」,日本南部手槍,是從小鬼子手裡奪來的。
那支大威力「勃郎寧」和這把「左輪45」都是抗戰後期我們軍隊手裡最好的槍了,那時團以下幹部根本撈不著用。
這支挺新的「馬牌擼子」,是抗美援朝時繳獲美軍的,對了,跟它一起繳獲的還有個大傢伙「卡賓槍」……
我就喜歡叫這些槍的諢名,叫慣了。就像管自己家的孩子叫小名似的,又親近又順嘴,能叫出一股子陳釀的老味兒,特別夠勁兒。
我那幾個小子小時候都跟著我這麼叫,後來當兵了,知道一點屁事了就想逞強。有一次,老大南征竟敢顯巴巴地跑來糾正我,說爸爸你別總「盒子炮」「盒子炮」的,跟個農民似的,一點都不正規。正規叫法應該是「毛——瑟——槍」。
我說,嘿,小子,你他媽的還敢來教訓我?你老子玩槍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個腿肚子里轉筋呢!給我上軍事課?扯!還是我給你上吧。你給我聽好了,這支「盒子炮」是毛瑟M1932式手槍,德國造,口徑毫米,全長299毫米,重量1330克,槍管長139毫米,裝彈量20發,初射速度每秒440米。這種槍的特點是射程遠,威力大,最大的優勢是它的木製槍套可以當槍托用來抵肩連發射擊。怎麼樣?夠你小子背一氣了吧?告訴你兒子,你老子是農民出身不假,可你別忘了你老子擺弄了幾十年的槍,別忘了你老子可是南京軍事學院出來的!論別的你老子也許論不過你,論軍事這套,你還得老老實實地跟我學!
老實說,我對槍真比對自己那幾個孩子還熟悉。槍這東西和孩子不一樣,槍是越擺弄越熟,越擺弄跟人越近便,槍不負人啊。孩子可就沒準了,孩子這玩意兒你擺弄也不是,不擺弄也不是,弄不好哇,還越擺弄越生分呢。
前些天,三兒子和平突然回了趟家。我當時就挺納悶,這小子從他媽去世后就沒在家露過面,怎麼突然想起孝敬我來了。還拿了不少東西,說其中一瓶洋酒就值幾千塊。其實,我根本就不待見那些洋玩意兒。如果他媽還在的話,我肯定早抬屁股上樓呆著去了。他媽現在不在了,我不好再冷著他,就在樓下客廳稍坐了一會兒。
這小子歷來話少,這天卻破天荒說了不少話。說他現在正在做一筆大買賣,說對方是有名的MG國際集團,還說這筆買賣對他很重要。
我一句也沒聽進去。我從來就不過問他的事。我們倆怎麼說呢,用毛毛那丫頭的話說,就是我們倆相互之間根本就不認識。
這話不過分。從小我就沒管過他,甚至都沒注意過他。一開始我是故意的,是要故意冷給他媽看。但到後來就變成習慣了,眼裡、心裡真就沒有他了。我幾乎不記得他小時候的模樣,也不知道他是怎麼長大的,只記得他有一個讓人很不舒服的壞習慣:啃手指甲。
好像是在他七八歲的時候,有一天我去樓上辦公室找文件。家裡二樓那個辦公室歸我專用,其他人很少進去。我正埋頭翻文件的時候,突然聽見牆角里發出一種咔哧咔哧的聲響。我還以為是鬧耗子呢,抬頭一看,卻是這小子躲在牆角里,正專心致志地啃手指甲。他啃指甲的樣子很奇怪,眼睛死死地盯住一個地方,表情兇巴巴的,活像一頭邊吃活物邊想壞點子的小野獸。我一把把他的手從嘴裡拽出來,看到那些光禿禿的指頭被口水泡得怪模怪樣的,個個指甲都只剩下了一小點兒,上面還全是些里出外進的牙印子。顯然,他這個毛病不是一天兩天,也不是一年兩年了。
我懶得理他,就沖他媽去了。我說你這個媽是怎麼當的?你怎麼能讓他養成這麼個怪毛病?你看他咬手指甲那副熊樣,哪像個男孩子?哪像我周漢的兒子?!
於恩華突然刀子似的剜了我一眼,我猛然發覺自己一不小心主動鑽進人家的火力布防區了。我趕緊撤離陣地,但還是晚了。我聽見於恩華在我身後狠狠地追了一句:「周漢,你還知道你有這麼個兒子呀?!」
從那以後我就更不願意管和平的事了,無論他做什麼。
這些年,我只知道這小子在外面掙了不少的錢,至於他是怎麼乾的,錢是怎麼掙的,我一概不聞不問,他也從來不講。所以他這趟回家就顯得格外反常。
他跟我講他那些事的時候,我們倆誰也不看誰。他對著他吐出來的煙講,我對著沒打開的電視機聽。他說他這筆大買賣已經談得差不多了,就等MG國際集團的總裁定奪了。他說那個什麼總裁有個特殊嗜好,喜歡收藏槍,而且對美國的「魯格」系列手槍格外鍾情,特別希望能得到一支世界著名的「魯格08」……
「行了!」我打斷他的話頭,我明白這小子回這趟家是什麼目的了,我說:「你不用再往下說了。」
他顯然早已做了充分的思想準備,決不想輕易退縮,乾脆抬起頭瞪著我說:「你誤會了,爸爸。」他說,「我不想白要你的『魯格08』。我買。」
我強壓住直衝腦門子的火氣,仔細地打量著和平那張少有表情的臉,心想:媽的,至少這小子還有一點兒像我,做事情喜歡單刀直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