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東陸密使十一(2)
「是真顏部的曲子,以前伯魯哈吹給我聽過,想不到還能記得……」大君把玉吐在掌心,緊緊地攥住。
燭火被透進來的微風壓得一低,老頭子把鹿腿骨拋在了小桌上。
「縱然有這種情意,後悔也已經晚了。真顏部滅了,龍格真煌死了。大君年輕時候的好朋友,如今只還剩下我這把老骨頭,大君什麼時候殺我?」他斜眼覷著,望向燈火照不到的黑暗裡。
阿摩敕心裡猛跳,渾身都發軟,幾乎要起身跪下去。
大君卻異常的靜,只搖了搖頭:「沙翰你是說我不該討伐真顏部?」
老頭子雙手抄在腰裡,摟緊了袍子,挪了挪屁股,側過身去把背對著大君:「知道了還問我?」
「我都是猜的,你不說,我怎麼知道?」
老頭子不吭聲,弓起來像是一隻干縮的大蝦米。大君晃著濯銀杯子,看著裡面的酒液蕩來蕩去。
「阿摩敕你出去,」靜了一會兒,老頭子偏偏頭,「這裡沒你的事情了。」
大君擺了擺手:「沙翰,你是準備把大合薩的位子傳給眼睛龍么?」
老頭子怔了一下,死死地盯了阿摩敕一眼,又看了大君一眼,沉沉地點頭。
「那眼鏡龍也留下吧,沙翰你說吧。」
老頭子低頭想了一會兒,摸摸索索地掏出麂皮的小口袋,裝了一袋煙,點上了,吐出一口青煙。
「前幾年北風來得猛,聽說北方几個大草場都稀疏得很,只有鐵線河邊還有好青草。」老頭子的聲音又低又沙,像是在講故事,「朔北、瀾馬、沙池、九煵,幾個大部落哪個不是把馬羊放到了鐵線河邊真顏部的草場上?鐵線河的草場才多大?哪容得下那麼些牲口?吃禿了草,就得吃草根,吃光了草根,來年就沒有新草,沒有新草,大家一齊餓死,偏偏這個時候,真顏部一個小部落起來造反,還要反庫里格大會。這下子真顏部被滅了,族人都北遷,終於把草場空出來了,皆大歡喜,倒是好得很。」
「嗯。」大君低低地應了一聲。
「騙瞎子!」老頭子把煙鍋在床上一頓,花白的眉宇挑得老高,「龍格真煌是什麼人?草原上的獅子是傻子么?誰不知道反庫里格大會的下場?他真顏部幾萬武士?朔北、瀾馬、沙池,哪個部落滅不了他?可是他還是要反,他反什麼?他不反他要餓死啊!阿蘇勒說的大君聽了么?肉粥都喝不上,也會是叛賊么?也會是叛賊么?也會是叛賊么?」
阿摩敕很少看見他生那麼大的氣,他的鬍子顫著,渾身都在抖,老拳攥得緊緊的,干縮的皮膚都像是要裂開。
「嗯。」大君還是低低地應了一聲。
老頭子深吸了一口氣,漸漸地平靜下來,磕了磕煙鍋,搖搖頭:「龍格真煌不反行么?他沒有退路了,他的草場被人佔了,他背後就是海,難道叫他退到海里去放牧?要是我,我也反了!」
阿摩敕眼前一黑,只覺得兩隻耳朵嗡嗡的作響。
「我想你也會反的。」大君居然點了點頭,「沙翰你說得不錯,我知道伯魯哈為什麼要反。前年真顏部最後一次上貢,伯魯哈的信里已經說了,真顏部裡面餓死了人,有些地方冬天人跟牛馬一樣吃乾草,再不行牧民就殺馬,吃馬肉。幾個大部落都說真顏部搶他們的牛羊,殺了不少人,可是他們死的人沒有真顏部餓死的人多。他們自己滅不了真顏部么?要派使者來北都請我們青陽出兵。他們是要逼真顏部反叛啊,再用青陽的兵力滅了真顏部,鐵線河的草場還是部落間平分。這種詭計,大合薩能看得出來,難道我就看不出來么?」
老頭子怔怔地看著大君。
大君搖了搖頭:「可是伯魯哈太蠢了。真顏部搶牛羊,殺別的部落幾個人,都不是什麼大事,可是他以為是庫里格大會的制度不對,七部聯合不對,這就錯了,錯得太厲害了。庫里格大會是幾百年來的制度,遜王定下這個制度,我們北陸七部才算是一個國,反對庫里格大會,就等於叛國。有個庫里格大會,雖然小部落還是被盤剝,可是比幾百年前遜王的時候好啊,那時候你殺我,我殺你,草原上年年死人,大家搶別人的妻子來生孩子,孩子養大又上戰場。這幾百年來,遜王被大家看得像神一樣,就是因為這,連我也不敢說出一個字反對遜王建立的制度,伯魯哈又能怎麼樣?」
大君喝乾了杯子里的酒,看著燭火,那目光像是遙遙地望著遠方。
「就這樣,就真的要整個真顏部都滅掉?」大合薩猶豫著,「幾個大部落里,早先和大君交好的瀾馬部達德里大汗王被誅了,九煵部的老主君被兒子殺了,青陽部裡面巢氏的幾個老家主死的死,貶的貶。如今龍格真煌也死了,草原上還有什麼人支持大君呢?」
「伯魯哈是不能不死的。」大君低低地說,「如今想拆散庫里格大會的,可不是伯魯哈一個人。多少人都想做第二個遜王,自己統一這片草原,做流傳子孫萬世不變的大君。他們可不是伯魯哈,會滿足有片自己的草原,自己的族人可以安心地放牧。他們是要殺人的,殺到草原上只剩下他們和戰俘,然後草原就像東陸一樣,變成一個真正的大國家,大君就成了東陸的大皇帝。」
大君的聲音變得森嚴低沉:「所以誰也不能在草原上提拆散庫里格大會這事,誰說了,我就殺掉他。我們蠻族人再也不要互相殘殺,幾百年前大家都是兄弟,再有戰爭,死的也還是自己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