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遇(3)
我以為再也見不到她了。這幾年來,我每次想起她都充滿思念。可是,當我突然和她邂逅,那種美酒一樣的感覺陡然就變成了白水。
我只有一個念頭:躲開她。
她坐在路邊,前面擺著兩個籃子,裡面裝著蘋果。旁邊放著一根扁擔,顯然那是用來擔蘋果的。
她看到了我。
可是,她似乎並沒有認出我來,那眼神只是盼望我們能買她的蘋果。
股長說:「哎,有個賣蘋果的。」
我趕緊說:「股長,我已經不渴了。」
股長就沒有停車,一踩油門開了過去。
我鬆了口氣。接著,我從反光鏡里看了她一眼,她繼續在那裡左右張望著,盼望下一個顧客光臨。
幾天之後,我又單獨駕車去了一趟懷仁縣。
這時候我已經有駕照了,我開著那輛大尾巴吉普去懷仁縣連隊接一個新兵。還有幾個月我就要退伍了,他接替我的工作,我得帶他一段時間。
這一次,我又希望見到三郎了。
可是,在赴懷仁縣的一路上,我只看到幾個賣水果的中年婦女,一直未見她的影子。我又開始傷感了———回鄉之後,我一輩子都不可能再來這個地方了,一輩子都不可能再見她一面了……
那個新兵是南方人,很乖巧,在回來的路上,他一直在跟我說話,左一個周哥右一個周哥,嘴巴像抹了蜜一樣。
我的話很少,我一直朝公路的兩旁張望著。
天色有點暗了,那幾個賣水果的中年婦女都回家了。公路空闊,只有大尾巴吉普車的引擎聲「轟轟轟」地響。
沒想到,她又出現了,就在上次她出現的地方。她的前面擺著兩隻籃子,裡面裝著蘋果,那根扁擔立著靠在樹上。
我愣了愣,隨即把車速減慢,停在了她跟前。
那個新兵殷勤地說:「周哥,你要吃水果?我去買!」說著,他就要下車。
我說:「不用,你在車上等我。」
說著,我跳下車,朝她走過去。
她定定地望著我,很顯然,她沒想到還能見著我。
遠處是一片樹林,樹林那一邊,有一個村子,溫柔的炊煙從幾戶人家的煙囪上裊裊冒出來,斜斜地升上了黯藍色的天空。
我站在她面前,朝她笑了笑。
她也笑了笑,說:「師傅,你買蘋果嗎?」
她竟然沒有認出我來!
我望著她的眼睛,低低地說:「你不記得我了?」
她慢慢收斂了笑容,並且警覺地朝車上看了看,說:「我不認識你。」
我說:「你好好看看。」
她看了我一會兒,還是搖腦袋。
我本來想叫出她的名字,可是,我的心忽然很酸楚,就打消了這個念頭,淡淡地笑了一下,說:「你想不起來就算了,再見!」
然後,我轉身就上了車。
那個新兵小聲問:「周哥,你怎麼沒買呀?」
我說:「太賤了。」
他愣了愣:「是太貴了吧?」
我轉過頭來,大聲對他說:「我是說我太賤了!」
他弄不清怎麼回事,不敢再做聲了。
吉普車惱怒地朝前衝去。一路上,我一句話都沒說。
黑暗像個巨大的口袋,慢慢收口,終於把我的大尾巴吉普車吞噬了。
刺眼的車燈照在前面的路上,像一張搖搖晃晃的蒼白的臉,它沒有五官。遠方是無邊無際的黑暗。
我的心就像一輛急速賓士的車,突然撞在了一個冰冷的秘密上———她說過,有一年秋天她曾經在這條公路上見過我兩次!第一次是別人駕車,第二次是我自己駕車!
前些日子我遇見她,是股長開車,而這次,是我開車!
她還說,第二次我還停下車來跟她說話了,問她記不記得我……
這彷彿是一場電影,放映員把前後的順序弄顛倒了。我傻傻地回味著,怎麼都想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在這無邊無際的黑暗中,我感覺到了某種深邃的恐怖。
在退伍回家的前一周,我又去了一趟懷仁縣。
這次我坐的是長途公共汽車,穿著便裝。
我在她賣蘋果的那個地方下了車,然後走下公路,穿過樹林,走向那個村子。我斷定她家就住在那個村子里。
在村口,我遇見了一個和她年齡相仿的小夥子,他推著自行車正要騎上去,我攔住了他,說:「兄弟,這村子有沒有一個叫三郎的女孩?」
他打量了我一下,問:「你是誰呀?」
「我是她的一個朋友。」
「她死了。」
我一驚:「什麼時候死的?」
「三年了吧。」
「請你告訴我具體的日子!」
他想了想說:「1991年8月份。」
也就是說,她和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還沒有死。可是,前些日子我明明又見到她在公路旁賣蘋果了啊!
那個小夥子推著自行車走了。
我又叫住了他:「兄弟,你能不能告訴我,她是怎麼死的?」
那個小夥子沒有停下來,他一邊走一邊說:「她家給她找了個男人,鄰村的,她不願意,和父母吵了起來,被趕出了家門,不久,公安局就來人了,說他們在河裡撈上了一具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