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墳》第四章(29)
貢爺說完之後,跌坐在操作台前的鐵轉椅上,像個筋疲力盡的老牛似的,「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
偌大的絞車房裡響起了一陣嗡嗡的議論聲,片刻,這議論聲平息下去,胳膊受了傷的王東嶺率先吼道:
「老子干!日他娘,官逼民反,咱們無路可走了,咱們都他媽的上山拉杆子去!」
「我也干!」
「算我一個!」
「操他媽!這窯也沒法下了,干他娘的!」
「上山!上山!反了他娘的民國!」
「對!都上山!誰不上,宰了他個狗日的!」
…………
呼應之聲極為強烈,極為悲壯。
這是貢爺事先沒有想到的。
貢爺很感動。貢爺眼裡的淚流得更急了,他扶著操作台站了起來,眼淚便很響地落在操作台的鐵皮檯面上。
貢爺極力睜大兩隻昏花的淚眼看著眾人,良久、良久,才哆哆嗦嗦地從嘴裡迸出一句話:
「咱們……咱們準備上路吧!」
貢爺開始作「上路」的準備。他離開操作台,將腰間的布帶勒了勒、系好,把撕破了兩個口子的綢布大褂扯下來甩了,把黑白相間的長辮子高高盤結在頭頂,把一把雪亮的大刀掂在手上,然後高高舉過紅亮的額頭——貢爺反了,貢爺從今開始,要和萬惡滔天的中華民國作個對頭了!
然而,貢爺的腳步卻沒動。貢爺做完了「上路」的準備后,兩隻穿著直貢呢軟底鞋的大腳還牢牢扎在絞車房平滑的洋灰地上……
偌大的絞車房裡籠罩著一種悲壯而沉重的氣氛。沒人說話、沒人吭氣,只有外面的槍聲和爆炸聲不時地傳來,愈加映襯出屋內生鐵般冷硬的沉寂。
過了片刻,才有一個中年人低聲咕嚕了一句:
「唉!馬上要割麥了。這會兒上山,一季麥子算完了!」
那中年人的話音剛落,王東嶺馬上反駁道:
「麥子?日他娘,現在到啥辰光了,還想著麥子!現刻兒咱們要保命!」
又有人斗膽對貢爺提問道。
「貢爺,您老人家家裡又有房子又有地,還有不少家資錢財,上了山,這些東西咋辦?」
貢爺愣都沒打,脖子倔倔地一挺,頭一昂道:
「顧不得了,上了山再說吧!只要在山上紮下根,錢財派人搬到山上來,房子燒他娘的!以後,咱們就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好!貢爺義氣!就沖著貢爺您這話,上天入地,我們兄弟爺們也跟您去!」
「那,咱們走!」貢爺利利索索邁開腳步,一馬當先向大門口衝去。貢爺身上兩處受傷,胳膊上挨了一槍,脖子上吃了幾粒鐵砂,都還用布條兒纏著,可步履卻穩穩噹噹。他的氣色和精神都好得很哩,根本不像一個受了傷的老人,他胸腔里那顆撲撲激跳的心似乎還很年輕,他覺著,他還能夠用刀槍棍棒打出一塊新天地哩!
眾人隨著他涌了出去。
門外,暮色沉沉,飄著浮雲的墨藍色的夜空懸著幾點黯淡的星光,一彎殘月像一隻斷了帆的小船,在一片片浮雲中漫無目的地飄蕩著。機器房的火勢已漸漸熄將下去,昏暗的火光下不時地閃過一個個大兵的身影。槍聲在絞車房四周乒乒乓乓地響著,間或,還有轟隆隆的爆炸聲。
貢爺和眾窯工一擁出絞車房的大門,從四面八方的黑暗中射來的子彈便撲到他們面前。他們急速散開了,分成幾股,向著西護礦河方向突圍。他們從激烈的槍聲中判斷出,西護礦河一線還在窯工們的控制下,他們要和他們立即會合,越過護礦河,衝出礦區。
衝到絞車房前百十步的掩體溝里,貢爺便覺著不行了,他頭上豆大的汗珠直滾,氣老是喘不過來,握刀的手腕子發酸、發軟;在跨越那道掩體溝時,他一腳踏空,栽到了溝里。
身邊的兩個窯工立即跳下溝,將他扶了起來:
「貢爺!貢爺!您……您老還行么?」
「行!行!快……快走!」
兩個窯工扶起貢爺攀到溝沿上時,迎面衝過來五六個大兵,大兵們一邊沖,一邊向他們開槍,還沒等他們在溝沿上站穩腳跟,貢爺左邊的一個窯工便中彈倒下了。貢爺沒有中彈,可貢爺被那窯工墜著,也軟軟地倒下了。貢爺右邊的那個窯工踉蹌了一下,怪叫一聲,揮著大刀撲到了那些大兵面前,和大兵們拼殺起來。
貢爺側卧在地上。他從那個死去窯工的胳膊下面真切地看到了一場殊死的拼殺。他的眼前急速閃現著一雙雙大腳,他的鼻子嗅到了那些大腳踢騰起的嗆人的塵土,他的耳際轟響著喘息聲、嘶喊聲、叫罵聲和刀槍撞擊聲。他想爬起來、衝上去,和那個窯工一起拼殺,可身體動了一下,腦袋向上抬了抬,終於沒敢。
他希望後面再有幾個窯工衝上來。他想,只要有三五個持刀的窯工衝過來,他就可以一躍而起,奮不顧身地投入這場廝殺,砍開一條血路,衝到西護礦河去。
然而,沒有。身後的絞車房像個空蕩蕩的墓穴,靜靜地趴在黑沉沉的夜幕下,絞車房周圍一個人也沒有,既無大兵,也無窯工,只有殘月和冷星在遙遠的天邊冷冷觀望著這片血腥的墳場。
貢爺有了點恐懼,他覺著自己的靈魂,正在一點一滴地被這強大的黑暗吞噬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