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墳》第一章(23)
那六隻狼羔子把他從一個英俊的男子漢變成了一個只知道幹活的牲口。
災難發生的時候,二牲口正往五號櫃的窩子里送木料。運木料的馬車通過西平巷,通過有燈的西一支巷到達無燈的西三支巷后,腳下沒有鐵道了,馬和車都進不去了,車頭子便叫大家扛,一人一次扛兩根。他扛了兩根木料沒走多遠,肚子便一陣陣隱隱作痛。他想忍著,想把肩上的料送進窩子后再找個地方去方便。然而,他忍不住。他把木料往大巷邊一豎,便貓腰鑽進了一個不通風的老塘。
車頭子在身後看見了,吹鬍子瞪眼地罵;一邊罵,一邊還用趕車的馬鞭「叭叭」敲著料車的車幫:
「二牲口,我操你娘!你他媽的哪來的這麼多屎?這麼多尿?能幹就干,不能幹明兒個就給我滾!」
他不答茬,又貓著腰向那不通風的老塘里跑了幾步,然後,急急忙忙脫下了褲子。為了怕車頭子看見,也為了不招徠那些骯髒的屎蒼蠅,他把手中的燈熄掉了火。
就在這時,他覺著發生了點什麼事!他蹲著的那個地方恍惚顫動起來,繼而,他面前的整個巷道也顫動起來,一陣轟隆隆、格啦啦的可怕聲音從支巷的一端排山倒海般地壓過來。在那可怕的聲音壓過來的同時,一陣強大的、乳白色的、夾雜著火光的氣浪,在他面前的老塘口呼嘯而過……
他當時是嚇懵了,竟慌忙提起褲子往老塘外面跑,結果,剛剛跑到老塘邊上,一陣帶著岩粉、煤塵的氣浪便把他掀翻了。
醒來時,他發現自己大半個身子都被碎煤屑、矸石渣埋住了;額頭上冒出了血,那腥濕的血已經凝固了,一些像孑孓般細小的屎蒼蠅在叮他的臉,他感到一陣陣難忍的奇癢。
他抖落壓在身上的煤屑、矸子,倚著一根長滿綠苔的、潮濕的木柱坐了起來,叮在他臉上的屎蒼蠅便在黑暗中四處散開去。
依著木柱不知坐了多久,他才木然想起他的破褲子後面的一個小口袋裡裝著一包洋火,他從那口袋裡掏出了洋火。洋火是包在一塊黃油布里的,總共只有七根。他知道。他太窮了,連下窯必備的洋火都買不起,只要別人的燈亮著,他決不會浪費自己的洋火。有時候,他能連著三五天不用一根洋火哩!這口袋裡裝的七根洋火,是他前些日子一根根數著放進去的,下窯后就一直沒用過。
他展開磷紙,擦著了第一根洋火。
驟然爆出的熾黃色的火苗照亮了他面前的一切,他意外地看到,他置身的這個老塘依然和以前一樣,長滿白白綠綠霉毛的一根根支撐頂板的木柱安然無損,無數屎蒼蠅仍像往日那樣迎著火光上下亂飛。他還發現一隻活著的老鼠,那隻老鼠正趴在一塊尖尖的矸石後面探頭探腦地向他張望著。
第一根洋火燒完了。
他憑著第一根洋火留下的記憶,向老塘深處摸了三五步,又划著了第二根洋火。
屎蒼蠅又嗡嗡飛過來了,那隻老鼠已躥到矸石前面的一塊朽木旁,正用牙齒飛快地咬著那塊朽木,發出輕微的「格格」聲。他看見,老鼠的長尾巴拖在地上不停地動,像一根被刨出了土的蚯蚓。
第二根洋火燒疼了他的手。
他划著了第三根洋火。
不知咋的,他竟覺著那隻老鼠有點像他。洋火擦著的一瞬間,他看到了老鼠綠幽幽的眼睛,那眼睛里閃動著一種警覺的光亮。他突然產生了一種奇想,想把這隻可憐的老鼠帶回地面;他覺著,它不應該像他一樣,整日生活在這危險而陰森的地層下。
他捏著那根燃燒的洋火,試探著向那隻老鼠走了幾步。
老鼠逃走了,閃電一般消失在老塘深處的黑暗中……
第三根洋火眼看要燃盡時,他看到潮濕的地上有一盞燈。
他划著第四根洋火,將拿到手的燈點亮了。
他提著燈向外走,彷彿這裡根本沒發生過什麼災難似的,他還記掛著他豎在大巷邊上的那兩根木料,還準備著用自己的皮肉去領教車頭子的馬鞭。然而,一走出不通風的老塘,他驚訝了,他覺著自己彷彿在做著一場可怕的夢,在夢中來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
巷道里,幾架棚子正在燃燒;火光一明一暗,火光照亮的地方,許多棚梁塌了下來,倒塌的棚梁下壓著一具具焦煳的屍體。運料的鐵皮車不見了,車上的料也不見了。那匹拉車的棗紅馬已像一堆爛肉,倒在巷道一側的煤幫上,它的兩隻白色的前蹄別到了支架的棚腿里,身上的皮肉有一大半被燒焦了。整個巷道里散發著木頭、人肉、馬肉燃燒后發出的腥焦的氣味。
他的整個身體不由自主地顫動起來,兩條腿一下子竟不能支撐住身體的重量。他像中了什麼魔法似的,軟綿綿地跌坐在地上。
他怕,怕得不行;他掙扎著要站起來,要走出去!他不能死在這座地獄里,他有六個未成年的孩子。他的生命不是屬於他個人,而是屬於那六個孩子的!
費了很大的勁,他才挪到一架傾斜的棚腿旁,扶著棚腿站了起來。
他四處打量著,準備尋找逃生的路。
這時,他再一次注意到那匹死馬。他極為聰明地想到,得充分利用這匹死馬。直到眼下,他還不知道這場災難到底有多嚴重,他要在這深深的地下掙扎多長時間,他得為自己的生存,做好長期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