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墳》第一章(7)
胡貢爺胡德龍卻偏巧在那夜跑了肚子,他認定這是受了鎮議事會議長張大頭的陷害。張大頭這**的是寧陽縣知事張赫然的親侄子,而張赫然和田東陽的關係又非同一般,由此即可斷定,萬惡滔天的田氏家族也參與了這場陷害之陰謀。胡貢爺此刻想想,還是覺著後悔,那當口,他說啥子也不該去吃那罐酸黃瓜!甭說那罐酸黃瓜是從揚州帶來的,就是他媽的從什麼「爪哇國」帶來的,也不該吃!眼下,是民國了,大伙兒都在「政治」,這酸黃瓜里焉能沒有「政治」陰謀?倘或張大頭事先串通了田東陽,在酸黃瓜里下了毒,胡貢爺這條老命不就白白葬送了?!是的,得防著點哩!
或許——或許陷害胡貢爺的並不是酸黃瓜。如果不是酸黃瓜的話,那麼,必是那碗肥大腸了。想想唄!就著酸黃瓜,而又帶上肥大腸,再加上那味道不正的高粱燒,其計劃是何等的周密,陰謀是何等的毒辣?你讓胡貢爺如何提防,如何警惕?!總不能不吃不喝吧?不吃不喝,那分明就是瞧不起人了,胡貢爺身為胡家的長輩、德高望重的副議長,總不能這麼擺譜兒、拿架子吧!吃!拼著命也得吃!這一切都是為了「政治」。
胡貢爺近期的「政治」是在田家鋪鎮把田東陽的鎮董事會會長的位子給搞掉,不管這位子給誰坐,反正不能給田東陽坐!為此,他才和張大頭聯合了,在張大頭的書房裡秘密進行了長時間的「商榷」。他聲明:胡家和客籍鄉民,一致擁護張大頭來做這董事會會長,因為,只有張大頭做會長,一碗水才能端平,他胡貢爺才臣服,否則,哼!
這意思是極明確的,胡貢爺在胡氏家族和客籍鄉民、窯民中號召力極強,只要胡貢爺一發話,這田家鋪的分界街上又得多幾具乃至幾十具屍體,一場械鬥勢必就在所難免!田家的人不是罵他胡貢爺是凶神、是殺人魔王么?他就是凶神,就是殺人魔王!不這樣,胡氏家族何以在這塊土地上立腳?!這他媽的全是田家這幫混賬東西逼出來的!
胡貢爺四書五經讀得不咋的,八股文寫得也不順溜,可卻自認為挺了不得,據說是文武雙全哩!文武雙全的人自然要搞搞「政治」,況且,搞「政治」又是樁挺熱鬧的事,貢爺生**熱鬧,過不得平靜的日子,自然要搞搞「政治」的。從政治的角度來看,貢爺覺著,這個世界總得接二連三地出點什麼事兒才像話,他才能趁機顯示一下自己的能耐、顯出自己的不同凡響之處的,他的「政治」才能功德圓滿。想一想唄,捻黨出身的胡家,居然在大清年代里出了個「貢生」——甭管是捐納還是考取的,反正是「貢生」,該是何等的榮宗耀祖呵!就憑著這一條,田家鋪的董事會長也非他莫屬!
自然,這意思在張大頭面前不能露出來,胡貢爺懂韜略哩!胡貢爺的頭腦決不像田東陽想象的那麼簡單,也決不僅僅只會殺人鬧事,胡貢爺一沾上了「政治」,便聰明得多了。胡貢爺是要借張大頭、借張大頭的二叔縣知事張赫然之手,搞掉田東陽,自己當一當董事會會長!
於是乎,談得投機,談得痛快,談到了很晚,他便在張大頭府上吃了一頓飯;於是乎便受了陷害,便跑了肚子……
那夜,胡貢爺往屋后的茅廁跑了三次。
第三次在茅坑的石階上蹲下的時候,肚子里幾乎沒有什麼東西可供排泄了,只是一陣陣地疼痛。他在石坑上蹲了半天,待那一陣陣疼痛過去之後,便提起褲子準備回房躺下。剛出茅廁,走到前院的花圃旁,他便被那來自地下的猛烈震動摔倒在地上。
一時間,他沒意識到這是災難,他以為是自己身體虛弱,力不能支,被什麼東西絆倒的;後來,又更加深刻地懷疑起張大頭,斷定自己是中了毒,受了嚴重的陷害。他忽然有了些后怕,覺著不該在張大頭面前說得那麼多,言多必失,想必他已酒後失言,暴露了心跡,惹起張大頭的嫉恨,因而才……
他躺在地上喊了起來:
「來人呵!來人呵!」
不知究竟是他喊醒了家裡的人們,還是來自地下的轟轟烈烈的爆炸攪醒了這個大戶人家的好夢,滿堂兒孫和家丁、僕人都跑了出來——卻沒有一個注意到他的存在,他們都在那兒驚慌地東張西望。
這時,胡貢爺才開始清醒過來,他注意到,這個小鎮上似乎發生了什麼,大地在他身下不安地躁動著,房上的磚瓦發出了奇怪的顫響,一種他從未聽到過的轟隆隆的聲音,貼著濕漉漉的地皮,隱隱約約傳到了他的耳朵里。繼而,他也和所有田家鋪人一樣,看見了那團沖向半空中的濃煙大火,看到了那大火極其壯觀地躍上夜空,像一輪近在咫尺的耀眼的太陽!他的家院里沒有點燈,可大火卻將整個院落照得如同白晝!
胡貢爺一骨碌從地上爬將起來,獃獃地盯著那火光和那燃燒的井架看。過了一會兒,他向身邊的家人們發問道:
「怎麼回事?嗯?怎麼回事?大華公司失火了么?」
「貢爺,恐……恐怕是礦井裡的臟氣爆炸吧?要不,不會那麼厲害。」說這話的是一個下過窯的家丁。
臟氣爆炸!是的,胡貢爺懂了,這臟氣端的厲害,光緒年間直隸總督李鴻章在青泉辦官窯時,便炸過一回,死了百十口子哩!
好!炸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