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五百四十九章 入魔
馬車上,楊七寶看向陳冉認真的說道:「所以在我進水師之前,我並不認為人和人之間有什麼可值得信任的地方,人性中的惡,我是從小開始看到的。」
陳冉點了點頭,想起來沈冷被孟老闆欺負的樣子,他嘆了口氣:「人性中的惡,大將軍和我也是從小就開始看到的。」
「如果不是我從軍了......」
楊七寶嘆了口氣后說道:「也許我已經被弄死在山村裡,誰也不知道,死的無聲無息......我們家就出了我這一個能抗能打的,有我在村子里那些人不好太放肆。」
「我離開家要去從軍的時候,我爹娘都不讓,拉著我哭著說我走了,弟弟妹妹還有他們老倆還不得被欺負死,他們也指望著我操持家裡的活兒,可是我知道,如果我不去從軍的話,一輩子也就那樣了。」
陳冉嘆了口氣,一時之間不知道說什麼。
「你們村子里其實還好。」
楊七寶對陳冉說道:「大將軍你們住的地方臨著南平江,日子都算過得去,我們那個村子里,你知道他們......」
楊七寶張了張嘴,因為太難受,後邊的話都沒辦法順暢的說出口。
「我們那個村子每一寸土地之下都埋著冤死的孩子,不是幾十年的事,幾百年,也許上千年都那樣,死的大部分都是女孩兒。」
楊七寶深呼吸。
他停頓了好一會兒后才繼續說道:「越是貧窮愚昧的地方,越是覺得要女孩沒有用,生男孩才能持家,才能幹活兒,所以絕大部分的家裡生下來女孩直接就按水裡淹死了,隨便找個地方埋下去,他們根本就不覺得那是作惡,覺得那是很正常的事。」
「更讓我難以想明白的事,對女孩子更狠的往往不是父親,而是母親,她們是怎麼想的?」
陳冉搖頭道:「也許是把自己受過的氣都撒在了孩子身上。」
楊七寶再次沉默下來,許久都沒有說話,陳冉遞給他一壺酒,他一口氣喝了大半壺之後才好一點。
「朝廷每年都撥款,縣衙里每年都派人進村,每一家每一年都會發一些銀子,你知道他們拿了錢,包括我父母也一樣,不是想用這些買糧食買種子,買豬羊雞鴨,而是去賭。」
「縣衙給每一戶發了豬羊,他們直接就給殺了吃了,發了種子,他們全都煮了,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你一直這樣,朝廷就會一直給你發。」
楊七寶一口氣把剩下的酒全都喝了。
「我寫信回去,讓家裡人搬出來,家裡人說這些年我從軍之後,村子里的人對他們可好了,私塾的那位吳先生還免費給我弟弟妹妹的孩子們講學,各家各戶有什麼東西也都往我家裡送。」
他看了看陳冉:「你說諷刺嗎?曾經因為我家裡人好欺負,恨不得吃了我們一家的那些人,現在變得多良善。」
陳冉沉默了一會兒后說道:「所以......大寧一定要一直強盛下去,如果像是楚國末年時候那樣,已經民不聊生,易子而食,那日子多可怕?如果大寧不是如現在這樣富足強盛,都如你們那個村子里的人一樣,哪裡有什麼良善,都差不多。」
楊七寶道:「窮,真的可以讓人沒有人性。」
陳冉忽然笑了笑道:「人性是人自己說的,以前我和冷子聊天的時候說到過這個問題,那時候他就對我說了一番話,到現在我也記得。」
陳冉道:「冷子說,人其實就是動物的一種啊,只不過是人比較聰明,人形容另外一個人沒人性的時候會用獸性這個詞,可人就是獸啊,和豬羊,虎豹,沒有什麼區別,就是獸,只不過學會了穿衣服講話而已,所以你說的那個人性,就是獸性。」
楊七寶仔仔細細的想了想,這一番話他覺得有些很淺顯,但是有隱隱約約覺得很複雜,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麼接話了。
陳冉笑著問了一句:「再問你一個問題吧,為什麼人們經常會說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說由善入惡易由惡入善難?」
楊七寶又想了好一會兒,搖頭:「說不清楚,但是這些話肯定是對的。」
陳冉道:「因為那就是人性啊。」
楊七寶一怔。
雖然之前一直都是他在說人性如何如何,可是當陳冉說出這些話之後他感覺到了無與倫比的震撼,比如由儉入奢易這句話他聽過無數次,老人們教導孩子的時候經常會說到,但這句話之後更深一個層次的事他根本沒有思考過。
楊七寶喃喃自語:「人性......」
陳冉笑道:「你看你,被我說的鬱悶了吧,這些話冷子和我聊過,但是冷子還有一些話,我也一塊跟你說。」
他看著楊七寶的眼睛認真的說道:「冷子說,人之所以和其他野獸有區別,還因為人知道什麼是丑什麼是美,所以能不斷的自己修正,經過一代一代的修正,人就會變得越來越好。」
「但這個修正有一個必要的前提條件,那就是國家必須富強,如果國家積貧,誰他媽的有空閑著沒事修正自己啊,當然是怎麼惡怎麼來,為什麼要怎麼惡怎麼來,因為惡可以佔便宜啊。」
陳冉取出第二壺酒遞給楊七寶:「心裡不痛快就說,說完了就忘,別在心裡存著,存的久了就越來越難受,咱們這次回去之後把你家裡人都接出來,再也不回那個村子,他們愛怎麼樣怎麼樣,和你也就沒有一絲關係了。」
楊七寶點了點頭,接過酒壺灌了一口:「你說的對。」
陳冉道:「我們這些人,就是天生為這個存在的,因為我們這些人存在國家越來越強大,所以百姓們也就越來越真善,風氣會越來越好。」
他也長長吐出一口氣,笑了笑道:「所以有些時候我也覺得自己挺牛-逼的,我他媽的一不小心就成為走在前邊的那一部分人之一了。」
他看向楊七寶:「所以我一直都想,如果不是跟著冷子從軍,我會是現在這樣一個行事仗義的人嗎?我不是,我留在村子里,會因為一錢兩錢而糾纏,我會樂善好施?」
「所以我從來都不覺得自己是個好人,因為我不是啊,我是被冷子改變的。」
陳冉也打開一壺酒喝了一口:「看吧,這就是冷子說的,自己修正自己。」
楊七寶使勁兒點了點頭:「這些話都值得喝幾壺酒,比最美味的下酒菜還要適合配酒。」
陳冉往後靠了靠,閉上眼睛像是喃喃自語似的說道:「所以我經常會一陣陣的害怕,害怕突然有一天大寧不強盛了,人們會變成什麼樣?我們的大寧如果變成桑國內亂時候那樣......」
兩個人誰都沒有繼續說下去,因為這個話題確實很可怕。
外邊傳來一陣陣歌聲,那些親兵們扯著嗓子在狼嚎一樣的唱歌兒,他們難得這麼放鬆,是真的把這次出門當做遊山玩水了,自在又放鬆。
況且用他們的話來說,跟著冉爺出門有肉吃啊,無他,冉爺有錢。
他們一路上走,住最好的客棧,吃最好的飯菜,和征戰的時候相比,這日子簡直舒服的不要不要的。
可是要記住的是,佔便宜的不是他們,而是陳冉和楊七寶,他們是出於人情和紀律跟來的,難道他們自己不想趁著有假的時候回家去看看?
這是人情,不是理所當然。
從長安走陸路回江南道安陽郡確實遠,可是士兵們真的都不想再坐船了,這又不是什麼著急的事,所以一路坐車回去也不錯。
楊七寶也不著急,沈冷給他的假沒有什麼時間限制,距離陛下第二次遠征黑武還有至少兩三年的時間,這兩三年沈冷都會在禁軍中。
這一路上連楊七寶這樣性格的人都變得輕鬆下來不少,他們走走停停,玩玩鬧鬧,從長安城一路回到江南道,進安陽郡的時候很多人都不再鬧的那麼厲害了,而是不住的往四周看。
親兵營很多人都跟著沈冷很久,他們對安陽郡確實有不一樣的感情,尤其是陳冉,他都回安陽郡了,距離魚鱗鎮老家也沒多遠了。
他心裡也有些矛盾,要路過魚鱗鎮,想回去看一眼,可是他爹都接出來了,回去又覺得沒什麼意思,就怕別人表面上會親熱背地裡說他回去是炫耀的。
「再往前就不好走了。」
等進了蘭峰縣境內之後,路明顯不如其他地方的好。
楊七寶指了指前邊說道:「我們蘭峰縣是安陽郡最窮的一個縣,其實不怪縣衙,每一任縣令大人都算是儘力了,誰不想光光彩彩的離開,可是就弄不好。」
「蘭峰縣有一半的人家在山裡,朝廷和郡府每年都撥款,大部分深山裡的村子都被遷出來安置在平原,可是就有我們村子那樣的地方,打死都不離開。」
「不過山上野味多。」
楊七寶笑了笑道:「等到了地方,我帶你們去山裡狩獵,那肉吃起來的滋味就是不一樣。」
陳冉忽然想到一個問題,他問楊七寶:「要知會縣城裡的人嗎?」
如今楊七寶和陳冉都是將軍,他們倆這個級別的人到了蘭峰縣,知會縣衙的話,縣令大人早就要過來迎接了。
「算了吧。」
楊七寶搖了搖頭:「不想驚擾地方官府,咱們也不會停留多久,接了人就走。」
陳冉點了點頭,他也怕麻煩。
「那行,那就不派人去縣衙了。」
他拉開車窗把頭伸出去看了看:「那就是蘭峰山?」
「嗯。」
楊七寶點了點頭,眼神里閃過一抹悲傷。
這個他想,但是他又恨的地方,終於還是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