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水之歡
那話中的勉強,他怎麼聽不出來。
袁枚一時沉默了下去,隆起的眉峰皺成了一個大大的川字。一把奪過他手中的保溫瓶,朝桌子上用力的一摔,冷聲說:「不想吃就不要吃,沒有人想要勉強你。」
房遠怔怔的看著空落落的雙手,心底的悲涼如滾滾的浪潮泛濫成災。又是這樣,每一次都是這樣,因為一點小事,就沒玩沒了的吵,喊打喊罵,若果真只是因為十三歲那年做的錯事,這些年的逆來順受,難道還不能彌補自己的過失嗎?
口不對心的自欺欺人:「沒有啊,飯菜很香。」
說著,就扭頭抓起一旁的保溫瓶,抓起裡面的食物拚命的往口中塞。明明都是清淡的小菜,卻油膩得好似吃了一整頭豬。厭煩,噁心,反胃,一**的酸液自胃部蜿蜒而上。在喉部糾結著,想要嘔吐,扯得腹部上的傷口,也驚天動地的疼了起來。下意識的彎下了腰,就連腳趾頭也痛苦得蜷縮了起來。
終究是看不下去他那痛苦的表情,袁枚皺著眉頭,搶了他手中的保溫瓶,冷聲說道:「明早在吃吧。」又伸手朝他的腹部摸去,感覺到那紗布粗糙的紋路,摩挲著自己冰涼的五指,便覺得全世界的冷風都好似被灌進了胸口,冷得厲害。「傷口很疼?」
房遠受寵若驚。眼睛,又酸得發澀。記憶中,袁枚如此溫柔的對他,還是他十二三歲的時候了。那時候,什麼都不懂,每天就知道圍著袁枚打轉。而袁枚,除了第一次對自己拳腳相加以外,之後,對自己雖然算不上好,但是卻都是非常溫柔的。他會在自己被人欺負的時候,第一時間跳出來,也會在自己犯錯,被父母懲罰的時候,跟著自己一起挨罰。那時候,他曾天真的以為,他們兩人會就這樣過一輩子,卻不想,母親會將袁枚領回了家。
是的,十三歲生日那年,他的母親收養了袁枚。從此,世界上所有有關袁枚與房遠的一切,都變了樣。
袁枚,再也不是與自己相濡以沫的夥伴。再也不是自己同情的弟弟。他是,搶了自己的父母,搶了自己的關愛的仇人。
本來是梔子花開的季節,他的生命中卻充滿了嫉妒與血腥。袁枚對待自己的態度,依然是漫不經心的,正是因為這樣,他更加想要將他毀滅。
無非是尋了個要生日禮物的理由,便將那自認為又酷又帥的人,實際上是又呆又傻的小孩約了出去。跟所有港台電視劇一樣,無非是他在外面請了人,打算揍他一頓,讓他長長記性,不要再搶自己心愛的東西。
卻沒想到,那群人明明只是說意思意思,卻在袁枚拚死反抗的時候,用最致命的手段,打得袁枚半天都爬不起來。而那個人,竟然由頭到尾,都將自己緊緊的護在懷中,不讓自己受到任何一丁點的傷害。
他還記得那天下了雪,扯棉裹絮似地,視野之中都是白皚皚的一片。他在他的懷中,看到了黑白顛倒的世界,由白到黑的全過程。直到,那群人罵罵咧咧的告訴袁枚,是他請他們來教訓他時,那雙摟著自己的手,才略微鬆動了一下。
就在他以為他要推開他的時候,卻沒想到,他卻將自己摟得更加的緊,雲淡風輕的說了句:「我早就知道了。」
換來的是,更加瘋狂的拳打腳踢。他們罵袁枚是傻子,明明知道對方在陷害自己,卻還是拼了命去保護他。他也覺得他們沒有說錯,袁枚是真的傻,非常非常的傻。要是是自己,一個人這樣對待自己,別說保護,不落井下石就已經不錯了。
那群人走後,他去扶他。袁枚卻一把推開他,用盡了所有的力氣,將他推開。他愣在了當場,心中想著的是,裝什麼裝,扮酷有什麼了不起。
耳邊,卻響起袁枚輕飄飄的聲音:「這是最後一次。」
「什麼最後一次?」他獃獃的問。
那個人,一身是血的從雪地里爬起,踉蹌著朝自己走來。他到現在都還記得,他踩在雪地上的聲音,吱吱吱的,連成一串的腳印,是世界上做悲涼的五線譜。
他以為袁枚是要揍他。下意識的想要跑,可是在看見袁枚那死灰一般的眼神時,驀然地呆住。袁枚在他的身前停下,將那雙染了血的手,湊近他的鼻翼,冷聲說道:「記住這個味道,我以後再也不會幫你了。」
袁枚的手很冷,很冷很冷,碰著他的鼻子時,全身的雞皮疙瘩都被凍醒了。他卻沒有推開他,只是像個傻瓜一樣,傻傻的看著他。
開始,袁枚的聲音只是有點冷,像小狗嗚咽,接著就如發了狂的獸,一把將他推到,將滿是血的手塞進他的口中,力竭聲嘶的喊道:「記住這個味道,我以後再也不會幫你了。」他明明沒有哭,他卻彷彿的覺得,袁枚的心中早就血流成河,悲傷早就凝結成傷。
「不會說話了嗎?」袁枚暴躁的聲音,拉回了他飄遠的思緒。房遠愣愣地回過神來,在看身邊的人時,心裡又是一陣又一陣的發酸:「不疼啊,一點都不疼。」
「活該,誰叫你撲上來的。」依然是冷嘲熱諷得沒有一點溫度的聲音。手卻不客氣的在輕輕的撫摸著腹部周圍的紋路。
房遠本能的瑟縮。惶惑的抬頭,便看見自己的臉如兩粒墨點,印在那漆黑的瞳孔之中。他突然想要問他,他到底是怎麼看他的?難道,當年一點的過失,就真的那樣的十惡不赦,活該被打下地獄,永世不能超生嗎?
強笑著回答:「你不是也為我擋下酒瓶嗎?你為什麼不躲開?」
袁枚聞言笑起:「躲,要是他們將你打傻了?我不就要照顧你一輩子了嗎?」
那一刻,身體如被吹落了的樹葉,在風中不停的打著顫兒。掙扎著,也不知道是想要飛得更高,還是就這樣落下。
房遠抿唇苦笑:「傻了,送醫院啊,要不,送福利院也行啊。那個地方不是呆著呢。」
袁枚身體一僵,冷冽的眸子依然緊緊的鎖在他的身上。刀削一樣的臉,緊緊的綳著。房遠下意識的縮了縮肩膀,想要逃跑。
看見他那膽怯的模樣,袁枚輕嘆一聲,長臂一伸,便將他緊緊的鎖在懷中。房遠全身僵硬,任由他的下巴擱在自己的勁窩,輕聲地呢喃:「我真他媽的要瘋了。」
哄的一聲,悶雷滾動。忽閃而過的閃電,撕裂了天空,全世界都是慘白的顏色。當心中的悲涼無以復加的時候,就會像被撕裂了的天空一般,慘白一片。
頸窩處,就是他噴出的呼吸,灼熱得好似被炭燒紅了的烙鐵,燙得他的皮膚火辣辣的疼。可是,卻只能燙傷,溫暖不了內心。
靜默了片刻,房遠輕聲說:「何必要自欺欺人?」
袁枚一愣,一把推開他的肩膀,眯著眼睛問道:「你說什麼?」
「你明明就討厭看見我,為什麼還要自欺欺人?」
不要對我太好,太好的話,我會當真。
袁枚的一張臉,霎時就黑了。近乎粗暴的一把推開他,低喊道:「我是真的瘋了,不然怎麼會像個傻瓜一樣,以為你會懂得。」
房遠並不掙扎,只是目光卻如被窗外的大雨洗過一遍,濕漉漉的,絕望得好似將全世界的陽光給他,也不能晒乾那雙潮濕的眼睛。
「我懂得什麼?你從來就沒給我說過,我應該懂得什麼?你從來就沒告訴我,那些是應該懂得的,那些是不應該懂得的。我什麼都不懂,你卻要我什麼都去猜,我不懂,我沒那麼聰明,可以準確無誤的揣摩透你的所思所想。」他說著,就忍不住低低的笑了起來。如受了委屈的小狗,發出壓抑而隱忍的低泣。
袁枚懊惱地握住拳頭。左手的骨頭好似碎了一般,明明沒有一丁點的力量,他卻仍然用盡了全力,將他緊緊的握著。殷紅的鮮血如盛開的玫瑰,一點一滴的在白色的紗布上洇開。多麼想,就這樣一走了之,在看著那雙濕漉漉的眼中瀰漫出瑩潤的水光時,所有的惱怒與怨恨都成了一場笑話。罷了,他的腹部還受了傷呢,就當是同情他吧。無奈的將那顆圓圓的頭顱,按在自己的懷中,並不熟練的哄勸著:「沒人要你猜,也沒人要你去揣度別人心中在想些什麼。」
房遠得理不饒人:「可你剛剛明明說?」
袁枚越加的懊惱,一隻手狠狠的按著他的肩膀,咬牙切齒的說:「你少自作多情,來這裡,是因為我也受傷了。」刻意的將那隻血淋淋的手,攤在他的面前。
鐵一般的事實就在眼前,就算心中還會有所期待,在看著那雙冷得好似冰塊雕成的臉孔時,也被凍成了一條一條的冰凌。心臟的位置,被那些冰凌反覆的擠壓,穿透,疼得他幾乎都不能呼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