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惡芒
將安夏送回公司,顧慕之立刻馬不停蹄地趕去了警局。
來得還算早,六叔還沒有來到警局,顧慕之覺得自己來的時間還算合適,在六叔趕來之前把小六子接到手,這樣就省得折騰老人家了。
簽字,帶人。
整個過程十分順利,除了嚴瞳沒有出現,似乎沒有任何事情出乎顧慕之的預料。
剛上車,顧慕之就對小六子問道:「羅素然的事開始著手了嗎?」
小六子也不在乎對方開門見山:「昨天乾爹已經開始找人去辦了,估計今明兩天就會有風回來。」
顧慕之點頭,小六子又說了句:「倒是乾爹,不知道為什麼一直沒回來。」
顧慕之微微蹙眉:「什麼意思?」
小六子回道:「昨天中午乾爹來給我送過飯,急著要了幾個名字出去找人幫忙了。」
說著,小六子的眉頭也微微皺起來。
「不過這都一整天了,乾爹去了之後一直沒再露過面。」
顧慕之納悶道:「你叫他去找了些什麼人?」
小六子沉吟片刻:「都是一些還算信得過的朋友,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才對。」
「也許六叔已經在家等你了。」
說罷,車子已經啟動。
只是,顧慕之他們此時還並不知道,六叔並不在住處。
語言就像鈍刀,片片分離著六叔的靈與肉。
這輩子,六叔不知已經用身體擋住了多少鋒利的刀鋒。
可是,這把從靈魂深處破碎血肉,洶湧而出的無形之刃,所向披靡,無人能擋!
它撕碎的,是曾經六叔懷疑過的某些存在。
留下的,是再也無法填補的千瘡百孔。
有些黑暗,你不曾親眼目睹,當你聽聞,卻會開始身不由己地懷疑眼前光明的真實。
七少爺手裡的刀子動得很慢,確保那個蘋果的皮能夠完完整整地被切成一整條螺旋狀的長條。
他說話的時候,很少抬頭,每一次看向六叔,都在確認,這個老人家聽到了他描述的那個故事。
那個有關於一個女孩,被一對父子凌辱了多年,卻不得反抗的殘忍故事。
「宋世勛第一晚走進曼曼房間的時候,曼曼只有十四歲……」
六叔的雙眼,失了神。
他被耳邊這個故事壓住了所有神志,跟隨著七少爺的聲音進入了那個多年前的夜晚。
他看到一個孤苦無依的小女孩,她本該有個完美的家庭,有疼愛她的父母,有能夠遮風避雨的溫暖去處。
可是……
那晚,她失去了一切,註定不曾存在過的一切。
噩夢早已開始,只是熟睡中的人,還未察覺。
「曼曼曾經無數次想過自殺,活著,對於她來說,是這世上最艱難的事情。」
是啊,活著,對於那個女孩來說,多麼艱難。
這世上最殘忍的罪行是什麼?
是剝奪別人的生命嗎?
或許不是吧。
剝奪一個人活下去的全部希望,讓她徹底陷入絕望的深淵,卻連呼救的權力也沒有。
慢慢地,變成一具行屍走肉,無視傷痛,無視絕望。
這世上如果還有什麼事需要去做,似乎……就只剩下了呼吸。
這種罪行,又豈止是殘忍可以形容。
慢慢感受肉體的腐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靈魂在手心裡頭點點消散,抓得越緊,失去得,便越快……
「曼曼笑起來,很好看,可偏偏,她這輩子最不喜歡的事情,就是對著別人微笑,因為宋正公最喜歡做的事,就是一邊摧殘著她的生命,一邊看著曼曼對他微笑,而這一笑,就是整整十年。」
七少爺很會說話,他故意將很多讓六叔恐懼的細節一筆帶過,留給六叔充分的想象空間。
有些事,想象比知道實情更加殘酷。
如果你看過這世間的陰暗,那麼,朦朧中那些瞧不清的線條,都將被蒙上一層幽暗的線條。
它們鬼魅地伸展,將眼前的一切描繪成罪惡之花的輪廓。
綻放的花蕊深處,孤立無援,像是被巨獸嵌在口中,除了等待被吞噬,再沒有任何事能做。
七少爺的故事很長很長,長到六叔緊繃的內心一直在黑暗中怒吼!
結束吧!
這一切,都快點結束吧!
可是,每每當一個片段完畢,隨即而來的,便是下一個「後來」。
佛經說,地獄分為十八層。
其中最為可怕的,喚作「無間」。
無間之可怕,在於循環往複,永無止境。
那些讓人覺得可怕,覺得無法面對的一切,在這裡,會一直不停地重複。
一次又一次……
一遍又一遍……
永不停歇。
曼曼的故事,就像是發生在這裡,如果真的能夠「解脫」,逃離這一切,對她來說,又何嘗不是一件好事?
此時此刻,六叔聽到這些故事,彷彿一切歷歷在目。
那一切,他都不曾身臨其境,卻每分每秒度日如年般悉數面對。
昨晚,嚴瞳眼裡那些縹緲間漸漸消散的生機,她言語中永遠無法磨滅的那份憎恨……
她有理由去憎恨所有人,甚至整個世界。
這世上從來沒有人能夠站出來保護過她,從來沒有人。
而把她推向了這個地獄的,卻不是別人,是在這世上自認為惦念了她許多年的那個人。
她該恨我!
六叔看到七少爺的嘴還在一下下張開,而後閉合。
但六叔的耳邊,卻再也聽不到了絲毫他的聲音。
尖叫!
凄厲而又悲涼!
絕望的聲音在六叔腦海中揮之不去。
一個美好的靈魂瞬間化作厲鬼,縈繞在六叔身邊,她的聲音來自四面八方,甚至來自六叔的身體裡頭。
那聲音從幼童漸漸長大,成為少女,慢慢又長成一個年輕姑娘。
六叔曾經無數次追問:「如果你還活著……」
而現在,那個聲音嘶吼著在對他咆哮:「我為什麼還活著!」
生命中最美好的部分,她本來那麼渺小,那麼簡單。
可是,她被人玷污了。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被人踩在腳下,慢慢碾成粉碎,破裂到伸出雙手也無法將她攔在懷裡。
她可以站在你面前,你卻看得很清楚,她早已不知去向……
「六爺……你知道對於一個絕望的溺水者來說,手裡抓緊一根稻草,是怎樣的感受嗎?」
六叔視線空洞,已經像是一具冰冷許久的屍體。
七少爺把手裡削乾淨的蘋果放在了六叔的手裡。
「曼曼曾經在這世上有過一個依靠,他們兩個相互依偎,撫平彼此永遠無法癒合的傷口,那個與她毫無血緣的哥哥,是她活下去的全部支柱和希望,如果沒有他,曼曼早就不在這世上了。」
六叔的雙眼瞧不見一點光亮,雙瞳像是深不可測的黑洞,正在吞噬一切。
「對於一個孤苦伶仃的靈魂來說,漂泊無依,要活著,就需要那份溫暖,但……這份溫暖,終究還是熄滅了。」
七少爺悄悄湊近六叔耳邊,語氣低吟,像是夢囈般輕聲耳語。
「你知道,奪走了曼曼最後一絲希望的人,是誰嗎?」
六叔的眼睛終究還是抖動了一下。
他費力地移動視線,神志恍惚間,慢慢看向了身邊這個令人恐懼的七少爺。
他臉上的笑容依舊,那抹死神使者一樣的微笑,看來,令人不寒而慄。
他會說出那個名字。
但,就在這個名字被念起之前,六叔已經預感到,他會後悔知道那個答案。
顧慕之敲了很久六叔家的門。
裡頭沒有動靜。
他輕蹙劍眉,看了看小六子。
「這個時間乾爹不應該還在出攤子。」
小六子一邊說著,一邊摸了摸大門上方的門框橫樑。
一把布滿灰塵的鑰匙被他拿下來。
大門敞開,小六子急匆匆走進了院子。
顧慕之緊隨其後,卻沒有進屋。
他走到院牆邊,伸手摸了摸倚在那裡的餐車。
從時間上來說,如果六叔今早出過餛飩攤,爐膛這會應該還有餘溫,然而,此刻顧慕之的手指傳來一陣冰涼。
這讓顧慕之隱隱有些擔憂起來。
小六子從屋子裡走出來:「乾爹不在!」
顧慕之點了點頭,他已經猜到了會是這個結果。
「六叔昨天幾點離開的警局?」
小六子回憶:「午飯時間,大概十一二點。」
顧慕之喃喃道:「六叔每天都會出攤嗎?」
「會啊,除了生重病起不來床,其他時間風雨無阻!」
顧慕之臉色一沉:「你昨天叫六叔去找的那些人,都還記得嗎?」
「記得。」
顧慕之立刻意識到了不對勁。
轉身朝著門外走去:「走!一個一個找到這些人。」
院門關閉,顧慕之和小六子急忙忙上了車,按照小六子的記憶,開始一個接著一個地尋找六叔最後出現的地方。
病床上的六叔眼神僵直。
他看著七少爺,感覺這個年輕人很是可怕。
縱橫江湖一生,與死神面對面已經不知道有過多少次了,但這種令人毛骨悚然的不安感,六叔從來沒有過。
這個人到底是誰?
他為什麼要來告訴我這一切!
七少爺對六叔的視線毫不迴避,眼睛彎彎地一眨不眨。
「六爺一定是在好奇,我為什麼要來告訴你這一切吧?」
六叔說不出話。
七少爺點了點頭,拖著六叔的手,把那個蘋果遞到了他面前。
「六爺,您吃了一輩子江湖飯,欠了別人的,一定要還,這個道理,我想您不需要晚輩來提醒你吧?」
六叔眸子一凜,他已經意識到七少爺之前所說的一切,無論是有關於曼曼還是有關於陳止七的每個字,其實都只是鋪墊罷了。
接下來他要說的,才是這次意外到訪的真正目的。
「你到底想幹什麼?」
「想幫你。」
「幫我?」
七少爺的眼神倏地變得陰鷙,雙眸間令人脊背生寒的兇惡光芒立刻閃耀起來。
「幫你贖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