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太後傳召
出了門,夜風裹著寒意撲面而來,楚懷安回身帶上偏殿的門才跟著宮婢朝正殿走去,他身上的鐐銬尚未取下,入了夜宮中一片靜謐,這鐐銬拖在地上的聲音便詭異起來。
那領路的宮婢心中害怕,越走越快,不多時便到了正殿,殿門開著,裡面一片燈火通明,遠遠地楚懷安便看見太后和年輕的天子坐在那裡,一副母慈子孝其樂融融的場景。
莫名的,楚懷安又想到先帝當初賜他那雙鹿皮靴。
「陛下、太后,侯爺來了。」
宮婢柔聲回稟,早就聽見鐐銬聲響的太后和楚凌昭同時朝門口看來,楚凌昭揮手屏退宮婢,太后一臉慈愛的招了招手:「怎麼愣在那兒了,快過來坐,有你最愛吃的八寶鴨。」
「來了!」楚懷安應著掐斷思緒,臉上又是平素那副紈絝不羈的模樣,走得近些,太后瞧見他手上腳上還戴著鐐銬,頓時心疼:「怎麼還戴著這種東西?趙寒灼是怎麼做事的?」
太后說著想摸那鐐銬,楚懷安借著跪下的動作避開,拱手道:「小侯還是戴罪之身,原本就該在牢里待著,戴著這個也好免得落人口實。」
先帝寵他,太后這麼多年也歡喜他,即便入了宮,他說話也隨性的很,如今這一番話盡顯疏離之意,太后和楚凌昭都是人精,哪能聽不出來他話里的意思?
兩人對視一眼,太后伸手將楚懷安扶起來,柔聲勸解:「哀家知道這兩日你受委屈了,你要如何本宮都依你,斷不可說如此生分的話!」
太后膝下只有楚凌昭一個孩子,因先帝偏寵楚懷安,自小便把他當半個兒子養,到了如今這個年紀,自然不想與他傷了感情。
先帝薨逝以後,京中不少人便總是找由頭給楚懷安添堵,想試探新帝對他的容忍度,太后多半也會這樣安慰他,放在平時,楚懷安給太后賣個乖事情也就過去了。
可這次先是被栽贓陷害抓緊大理寺天牢,然後又是下毒謀害,若中毒的是楚懷安,他躺床上哼哼兩句做幾個月的大爺,氣也就消了,可偏偏躺在床上生死未卜的,是那個叫蘇梨的女人。
那敢當眾退他聘禮出走五年、回來后又把他吃得死死的女人,是除了他,誰都不能欺負的女人!
思及此,楚懷安低頭避開太后的目光,嚴肅的開口:「覬覦後宮嬪妃可是重罪,在事情尚未調查清楚之前,臣斷然不敢恣意妄為!」
這便是不接受太后簡單三兩句話的安撫,太后也知道這次的事鬧得很大,扭頭看向楚凌昭,一直沉默不語的帝王親自倒了兩杯酒,自己端了一杯,將另一杯遞向楚懷安:「外人皆道謹之紈絝無狀,朕卻清楚你的為人,斷然不會是覬覦人妻的宵小之輩。」
既然清楚,為何連當面審問都不曾,就直接把人丟進天牢了呢?
楚懷安心頭冷笑,面上仍是笑嘻嘻:「人證物證俱在,臣尚未自證清白,怕是擔不起皇表哥的信任!」
楚懷安跪著不肯起來,楚凌昭抿了抿唇,放下酒杯,起身繞過桌子親自將楚懷安扶起來:「朕的確另有盤算,只是事關機密,不能與你細說,咱們一直親如手足,謹之難道還不相信朕的為人嗎?」
楚凌昭言辭懇切,這親情牌打得甚是響亮,卻捂不熱楚懷安那顆冰冰涼涼的心。
他掃了眼桌上擺著的兩杯酒,定定的看著楚凌昭,黑亮的眸底閃著幽光:「皇表哥若真以誠相待,請回答臣一個問題。」
「什麼?」
「飯菜里的毒,誰下的?」
此言一出,殿內陷入死寂,燭火搖曳著,連燒得紅旺的火盆都染上了寒意。
楚凌昭抿唇,眉峰微微蹙起,九五之尊的龍威一點點瀰漫開來,楚懷安梗著脖子挺直背脊,不避不閃的與他對視,竟頗有幾分勢均力敵的味道。
良久,楚凌昭抬手揉了揉眉心:「下毒之人還在查,但朕猜到了。」
猜到了,一句話便是承認他送蘇梨到牢里的意圖,解悶什麼的都是屁話,替他試毒才是真的。
「若我也中毒了呢?」
楚懷安忍不住追問了一句,他這小半輩子過得醉生夢死,卻從未深切體會過皇室之人皆薄情寡義的做法,世人皆道他獨得聖眷偏寵,他並不希望這偏寵背後是叫人心寒的陰謀算計。
楚懷安心裡期盼著楚凌昭能說一句『朕定會保你無虞』之類的話,沒想到只等來一句:「蘇家三小姐聰慧伶俐,定不會將謹之置於險境。」
「……」
蘇家三小姐聰慧伶俐,所以活該她中毒喪命么?
這是什麼歪門邪說!?
楚懷安心頭像被人潑了勺滾油一般疼痛難安,還發著噗滋噗滋的油炸聲響,太后看出他臉色不對,連忙出來打圓場,假意怒瞪了楚凌昭一眼:「皇帝怎麼說話呢?那蘇家三小姐是謹之的心頭肉,她若有什麼閃失,也是萬萬不能的!」
說完又拉著楚懷安的手拍了拍,寬慰道:「如今整個太醫院的御醫都在這殿中候著,斷然不會讓她出什麼事的,她這次替你受罪也算是大功一件,待這事告一段落,哀家定要好好賞賜她,五年前你不是想抬她入府做妾嗎?不如哀家下旨,將她賜給你……」
「太后!」楚懷安出聲打斷,這種打個巴掌給顆棗的做法對他現在而言無異於是火上澆油。
之前蘇梨已經明確解釋過,五年前她之所以會退了那些聘禮就是不想做妾,現在太后再下旨讓她做妾這算怎麼回事?
胸腔被怒火灼得生疼,楚懷安卻壓制著沒有發作,一字一句堅定道:「阿梨與我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馬,當年我做事莽撞,沒有考慮到她的感受,被退了聘禮也是應當,如今她救了我一命,我若再納她做妾,豈不是在折辱她?」
「如何算得上是折辱?你可是堂堂逍遙侯,她五年前就已經失節於土匪窩,這五年在外更不知經歷了什麼,她難道還想做你的正妻不成?」
太后驚愕的瞪大眼睛,言語之間儘是對蘇梨的不屑,楚懷安又想起蘇梨手臂上那塊烙印,竟心如刀絞,腦袋一熱,脫口而出:「她到底如何,還輪不到旁人置喙!」
他氣得眼眶發紅,滔天的怒火壓不住,迸射出來,極貼切了應證了那句:衝冠一怒為紅顏!
原本太后還有些擔心此事之後,仍會有楚懷安與蘇挽月不好的傳言,如今見楚懷安如此維護蘇梨,倒是暗暗鬆了口氣。
今日他們找楚懷安來不是要與他吵架的,想起自己的目的,太后緩了臉色,決定先安撫楚懷安,順著他剛剛的話繼續道:「哀家方才情急說錯話了,那蘇家三小姐才情容貌都是上好的,你若真心喜歡,哀家也不攔你,只是你母親對你期望頗高,你若真想娶她為妻,只需說服你母親,到時我與楚凌昭也是樂見其成的。」
這話說得好聽,卻沒再提賜婚一事,分明知道以楚劉氏的性子,是斷然不會讓楚懷安娶一個名聲盡毀的女人為妻的。
楚懷安對太后的打算心知肚明,卻也沒在這件事上糾結,這五年他過得隨性,對娶妻一事淡泊的緊。
他抿著唇不說話,慢慢平復自己的情緒,過了一會兒,楚凌昭又將那杯酒遞給他:「朝中如今風雲詭譎,朕身在其位,有很多事也身不由己,唯有謹之與朕的手足之情歷久彌新,這一杯酒,是朕向謹之賠罪!」
楚凌昭說得認真,眼底也是一片澄澈,楚懷安接了酒卻並未急著喝,而是若有所思的把玩著酒杯:「我在朝中都是任的虛職並無實物,皇表哥此番選擇將我投入牢中,恐怕另有深意吧?」
朝中重臣不少,任何一個人被陷害與貴妃有染,都是死路一條,且誅連甚多,楚凌昭既然早有察覺,這一巴掌打誰臉上再給顆棗,收穫的都會是忠心不二的肱骨之臣,可為什麼偏偏選了他?
楚懷安常年沉迷酒色,楚凌昭沒想到他還能想到這一點,眼底閃過詫異,不過片刻便滿意的笑起:「謹之任的是虛職,與朝中眾臣來往便少,辦事爽利,又有父皇生前賜的帝王鞭加持,如有神助,再適合不過。」
「所以皇表哥要我做什麼?」
楚懷安直奔主題,楚凌昭臉色一肅,與楚懷安碰杯,堅定道:「朕要你借著此次被栽贓陷害的名義,攪亂這一朝的水!」
……
蘇梨醒來的時候,眼前影影綽綽一片紅,像極了戰場上被血染紅隨風搖曳的旌旗,瀰漫著血腥味和悲涼的肅殺。
喉嚨發乾,下意識的咽了咽口水,嘗到一片腥甜,舌尖一痛,視線變得清明,搖曳的旌旗變成了極好看的瑰紅紗帳,帳外站著一人,身量頎長,穿著一身銀白錦衣,正端著一碗葯直勾勾的盯著她。
「醒了?」
楚懷安端著葯在床邊坐下,拿著勺子輕輕攪拌那黑糊糊的葯汁,蘇梨想到之前被灌藥的折磨,連忙開口:「侯爺,我自己喝吧。」
楚懷安掀眸看了她一眼,也沒多說什麼,將葯碗遞給她,等蘇梨咕嚕嚕一口氣把葯喝完,又默不作聲的把碗接過去。
舌尖的腥甜被苦澀掩蓋,蘇梨皺眉,兩頰忽的被捏住,楚懷安抿著唇,臉色嚴肅的塞進一顆蜜餞,酸酸甜甜的味道瞬間蔓延開來。
尋摸著這人是因為有人下毒生氣,蘇梨沒敢在這個時候觸他眉頭,慢慢咀嚼著蜜餞,不動聲色的打量周圍的環境。
床是上好的黃花梨做的,紗帳的做工也極好的雲紗,層層疊疊之間如雲霧籠罩,屋裡點著熏香,燒著炭火,無煙,是極好的貢炭,必是宮中有頭有臉的人才能有此用度,只是不知,這是哪位貴人的寢殿。
正思量著,門『吱呀』一聲被推開,隔著屏風只隱約看見一個矮胖矮胖的人走進來,尚未露面,已先聲奪人:「那丫頭可醒了沒?這眼瞅著都睡了快五日了,若再不醒,老夫都要懷疑她被毒成活死人了!」
話落,高太醫背著藥箱轉過屏風,身後還跟著個唇紅齒白的醫女,見蘇梨醒了,他顧不上給楚懷安行禮,小粗腿三步並作兩步衝上前,抓起蘇梨的手細細把脈。
跟在他身後的醫女想要行禮,楚懷安直接揮手免了。
把著脈,高太醫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好半晌才道:「這毒算是解了,可餘毒未清,我看三小姐這脈象燥熱,似有鬱結在心,長此以往,恐怕還會有些併發症,需悉心料理才是!」
「併發症?會有哪些癥狀?」
蘇梨低聲問,胃裡仍如火燒一般,連帶著嗓子也幹得發疼,她沒想到自己這一暈竟昏睡了五日,手腳都虛軟無力。
「人各有異,具體癥狀也不盡相同。」高太醫收回手,從藥箱里拿了一個瑩白的小瓷瓶遞給蘇梨,示意她喝下,又繼續道:「只要三小姐願意聽從醫囑好好調理身子,早日肅清餘毒,這併發症也不一定會出現。」
「阿梨向來惜命,自然會好好配合高太醫。」
高大海要的就是蘇梨這句話,聽完當即一樂,努力瞪大眼睛探知八卦:「三小姐既願配合,那便先告知本官,你心中為何事鬱結吧!」
「……」
這小胖子是茶樓里那說書先生轉行來的嗎?竟如此喜歡探聽辛秘!
蘇梨腹誹,偏頭卻見楚懷安也直勾勾的看著自己,儼然已經搬好小板凳,做好吃瓜群眾的準備。
「……離家這些年,在外難免委屈,也不是鬱結這一日兩日了,應該不會因此影響病情的。」
這話說了和沒說一樣,高太醫一張胖臉皺成包子,還要再問,被楚懷安不耐煩的打斷:「你一會兒不是還要回曦寧宮嗎?還不抓緊時間開藥?」
「不是侯爺你派人火急火燎的把我請來的嗎?我這連口熱茶都還沒喝上你就要趕我走?」高大海壯著膽子頂撞,楚懷安一記眼刀子飛過去:「本侯現在讓你走,你有意見?」
「……」
有意見!但不敢說!
某胖子翻著綠豆大的白眼氣哼哼的寫下藥方帶著醫女走了。
兩人走後,屋裡又安靜下來。
按理,蘇梨如今的身份是沒有資格入宮被太醫診治的,就算她是替楚懷安中的毒,進了宮,也應該有宮女照顧,哪有兩人獨處一室,由他親自照顧的道理?
「侯爺可查出是何人下的毒?」
蘇梨沒話找話,楚懷安又往她嘴裡塞了一顆蜜餞:「從獄卒到廚子,前後已經抓了好幾十人,都在大理寺審著,揪出幕後真兇並非難事。」
看他這樣子似乎對下毒之人不感興趣,蘇梨點點頭也不再多問,大概是餘毒未清,腦子暈乎乎的,咽下嘴裡的東西就要躺下繼續休息,下顎忽的被鉗制,男人的手指滑了進來。
「侯爺?」
蘇梨震驚,含著手指說話有些含糊,楚懷安不理她,勾著她的舌頭翻來攪去,這舉動很是讓人誤解,蘇梨的臉『騰』的燒起來。
瞥見她臉上的紅暈,楚懷安挑眉:「你倒真會演,在牢里咬舌裝吐血,這會兒又裝羞澀純情,真當爺是什麼都不懂的膿包呢?」
他的語氣帶著譏誚,刺得人渾身不舒服,蘇梨不知道他又誤會了什麼,垂眸不語。
查看夠了,楚懷安收回手,拿了一旁的絲帕細細的擦試:「你是如何知道那飯菜里有毒的?」
「我先前並不知曉。」蘇梨坦白,見楚懷安一臉不信,繼續解釋:「那毒發作很快,我吃了沒幾口肚子就開始疼了,於是斗膽揣測聖意,演了這一場戲。」
從在大理寺外見到楚凌昭蘇梨就察覺到了不對勁,但她累極了,一時沒琢磨出楚凌昭的用意,後來肚子疼起來,她才恍悟,楚凌昭不是閑得無聊到大理寺外面來散步的,也不是真的要她去給楚懷安解悶兒。
如今蘇家聖眷正濃,有人用如此拙劣的手法想要一箭雙鵰,楚凌昭不瞎,自然看得出來,他抓了楚懷安和那些侍衛,也許是想引蛇出洞,也許是想將計就計。
楚凌昭的計劃里原本可能是沒有蘇梨的,她卻誤打誤撞將自己送到他面前,於是楚凌昭將她送入牢中,替楚懷安受了這次罪。
畢竟,逍遙侯若是這麼不明不白的死在牢中,天下必有非議,可若是蘇梨死在牢中,便只是死了個無足輕重的玩意兒罷了。
「演戲?」
楚懷安複述,蘇梨點頭,楚懷安涼涼的看著她,語氣肅然起來:「你可知那飯菜里下的毒是斷腸草?那毒可在半個時辰內要人性命,你竟還能忍著腹痛吃下那麼多,你演得再逼真一點,本侯就能上城西去給你訂棺材了!」
楚懷安厲聲質問,表情兇狠,眼眶卻泛著一絲紅,藏在衣袖中的手也控制不住的發抖。
只差一點,若是他再晚到一刻鐘,蘇梨恐怕已經死在他懷裡了!
蘇梨被楚懷安吼得晃了下神,舔舔唇道:「若此番我真的不幸死了,侯爺能記著之前給我的承諾,幫我完成遺願,這一死倒也不虧。」
「自己想做的事自己做,本侯可不記得曾答應過你什麼!」
楚懷安冷冷的說,不待蘇梨說話,拂袖而去。
出了門,冷風挾裹著雪花撲面而來,冷得人一個激靈,卻撲不滅心頭熊熊的怒火。
先前楚凌昭還說蘇梨聰慧過人,楚懷安這會兒卻只覺得她蠢笨到了極點,哪有聰明人會為了一個整天在刀口舔血的人隻身犯險?有哪有聰明人會明知飯菜有劇毒還面不改色的吃下去?
「侯爺!」
太監尖利的聲音打斷楚懷安的思緒,回頭,大內總管張德拿著拂塵畢恭畢敬的站著:「方才聽聞蘇三小姐醒了,陛下請侯爺去太辰宮偏殿議事!」
「何事?」
「侯爺去了便知。」張德把球又踢了回來,他是伺奉過先帝的人,口風嚴實,圓滑得很,楚懷安大概也猜到要幹什麼,便沒再多問,提步要走,又聽張德道:「陛下口諭,請蘇三小姐一同前往。」
「她不過醒了片刻又昏睡了過去,有什麼話,問本侯便是!」
楚懷安冷著臉,語氣強硬起來,張德跪下,朝楚懷安行了個大禮:「侯爺請息怒,陛下體恤蘇三小姐身體不適,已派了御駕轎攆,特許將三小姐抬過去!」
這便是非去不可了!
楚懷安握緊拳頭,心中雖有怒氣,面上卻絲毫未顯,只沉聲道:「不必,本侯親自帶她過去!」
說完轉身回到房間,蘇梨此時已睡得迷迷糊糊,察覺到有人靠近,瑟縮了一下,楚懷安揉了揉她的腦袋:「別怕,是我。」
「怎麼了?」
蘇梨軟著聲問,怎麼也睜不開眼睛,只軟軟的靠在楚懷安懷裡,莫名的像依賴著他的孩子。
「無事,睡吧。」
楚懷安安慰,拿了被子將蘇梨裹得嚴嚴實實,這才將她抱著走出房間。
外面風雪正盛,張德很有眼力見的讓人上前撐傘,將兩人擋得嚴嚴實實。
一路行至偏殿,剛到門口,便聽見一道低柔的哭訴:「陛下,臣妾的三妹這五年在外不知吃了多少苦頭,如今好不容易回京,又遭此毒手,陛下定要為臣妾的妹妹做主啊!」
那聲音一如記憶中那般清潤動聽,帶著哭腔,越發叫人憐惜心疼。
可不知道是抱著人走了一路累著了,還是被懷裡人清淺的呼吸分了神,這會兒聽見魂牽夢縈的聲音,心有波瀾,卻不至發狂。
「逍遙侯到!」
張德立在殿門口高聲喊道,殿內的哭聲戛然而止,楚懷安抱著蘇梨跨進殿中。
殿內燒了地暖,即便殿門大開著,屋裡也是暖洋洋的一片,年輕的帝王高坐在首位,左右兩側皆是佳人陪侍,下方還坐著一群環肥燕瘦的美人,明明是寒冬,卻好似春日百花爭艷,空氣中都瀰漫著膩人的胭脂香。
殿內沒有設置屏風紗帳,乍走進來像闖入了盤絲洞一般,楚懷安垂眸,並未左顧右盼,只抱緊懷中人,步履堅定的走到殿中。
「臣弟拜見陛下!」
「免禮,賜座!」
尚未完全跪下,楚凌昭便免了禮,宮人也應聲湧入,竟是抬了一張美人榻進來。
天子尊前,能被賜座已是隆恩,更遑論在楚凌昭面前躺著?
這事若落在旁人頭上,恐怕會受寵若驚,三跪九叩的跪謝隆恩,可楚懷安別說謝恩,連眼皮都沒抬一下,就抱著蘇梨坐到榻上,理所當然至極。
「朕方才聽高太醫說阿梨醒了,如今可還好?」
楚凌昭沒有開門見山,先客套的關懷了一下,楚懷安幫蘇梨攏緊被子,撩開一縷散落的碎發:「餘毒未清,尚未脫離危險!」
柔軟的髮絲繞過指尖乖順的垂在一側,楚懷安捻了捻手指,回味了下方才的觸感。
「朕本是感念阿梨對謹之傾心一片,不忍她擔心受怕,特允她到牢中陪你解悶,不想卻害她遭此大罪,不過若非有她,這中毒的,便是謹之了!」
楚凌昭半解釋半感慨的說,說到後面,語氣已有幾分嚴肅,殿中的氣氛凝滯起來,往日湊到一起便吵鬧不休的後宮佳麗俱是低著頭,一言不發。
「尚書府老夫人大壽,貴妃奉旨省親,本是普天同慶的喜事,卻有人栽贓逍遙侯輕薄貴妃,其後更是買通獄卒,欲圖謀害皇室血親,其罪當誅!」
楚凌昭大怒,凌厲的眸光掃過一眾妃嬪,在場的佳人立刻嚇得跪下,連伺奉在主位左右的兩位也都跪伏在他腳下,顫巍巍的求饒:「陛下息怒,求陛下息怒!」
佳人軟語聲聲在耳,便是再鐵血無情的人也會軟了耳根,向來憐香惜玉的逍遙侯適時開口:「皇表哥所言既是誣衊,想必已然查出了真兇,不妨說來讓小侯聽聽,是哪個吃了熊心豹子膽的,竟敢謀害小爺!」
楚懷安這一句話說得輕飄飄的,像被風卷進屋裡的雪花,輕飄飄的尚未落地,便被屋裡的暖氣烘成了水霧。
「謹之莫要著急,朕今日請你來,便是要為你討一個公道!」
楚凌昭說著沖站在門口的張德遞了個眼色,張德揮了揮拂塵,便又宮人拖了兩個血淋淋的人進來。
這兩人受了酷刑,已是面無全非,從未見過如此血腥畫面的妃嬪嚇得尖叫連連,原本柔婉的嗓子個個劈了岔,刺耳得緊,楚懷安皺眉,偏頭果然見蘇梨被吵得皺眉要醒過來,下意識的伸手捂住她的眼睛。
「侯爺?」
眼前一片漆黑,蘇梨不確定的低喚了一聲,腦子渾渾噩噩,還不知自己身處何地,覆在她眼瞼上的手沒有鬆開,只低聲回應:「無事,睡吧。」
「……」
耳邊是此起彼伏的慘叫,誰聽著這個睡得著?
蘇梨腹誹,卻因為身體虛乏無力並未推開楚懷安的手,黑暗中卻聽見帝王威嚴的聲音:「大理寺的牢飯向來由城中名喚撈月閣的酒樓供應,這兩個是今日負責飯菜的廚子和夥計,飯菜從他們手裡出來,便由大理寺的獄卒提回送入牢中,這兩人已經招供,在飯菜里下毒!」
「草……草民罪該萬死,求……求侯爺給個痛快!」
眼睛被擋著,那人求饒時,沙啞絕望至極的聲音便如鈍刀一般一寸寸插進蘇梨耳中,生生在她腦海里勾勒出一幅血淋淋的畫面。
自古流傳下來的酷刑極多,入了大理寺,便是被剮下一層皮來,寺中的人也有的是法子保人不死。
活著只剩下黑暗和無止盡的折磨,才是最叫人恐懼的。
蘇梨打了個冷顫,想到自己回京的目的,若是她未能將貪污軍餉之人揪出來,先被人揭發,只盼能少受些痛苦,萬莫像今日這人一般痛苦至極的活著。
察覺到她的異常,楚懷安鬆手,俯身關切的看著她:「可是哪裡不適?」
「沒有。」蘇梨搖頭,餘光不出意料看見殿中那兩個面目全非的血人,和一眾嚇得花容失色的妃嬪。
目光再往上,一紅一藍兩抹倩影便映入眼帘。
兩人都跪趴在地上,厚重的冬裝卻掩不住她們身上華貴的氣質和妖嬈地身姿。
兩人身形相似,穿戴的首飾也多相近,隔著那麼遠的距離,蘇梨卻一眼認出穿靛藍宮裝的那位,是她喊了十五年的長姐蘇挽月。
多年前,那人曾用軟糯稚嫩的童音承諾,一日為長姐,終生以護姐妹周全。
數年後,那人身居高位,獨得萬千恩寵,昔日諾言隨風散,美人皮之下不知多少冤魂難安……
蘇梨安靜的看著,尚不知發生了何事,一個穿著桃紅色宮裝的美人便哆哆嗦嗦的爬了出來。
她生得清麗,肌膚勝雪,兩頰有些嬰兒肥,甚是可愛,此刻卻是面無血色,整個人抖如篩糠,不停地磕頭:「陛下,都……都是臣妾糊塗!蘇貴妃近日喜得龍嗣,獨得陛下恩寵,臣妾心生嫉妒,便……便想出此毒計,欲謀害貴妃娘娘和逍遙侯,求……求陛下饒命!」
那美人嚇得快要魂飛魄散,一番話說得斷斷續續,吐字不清,此時倒是半點都看不出她有謀害貴妃和逍遙侯的膽識。
蘇梨偏著腦袋,只見那美人嚇得涕泗橫流,花了妝容,失了令人憐惜的美好,曾在床榻間柔情蜜意的帝王冷眼瞧著,如同一座冰山:「李美人?你可知謀害貴妃和皇室血親該當何罪?如今你跳出來認罪,這罪責,別說你,就是你滿門上下,也承擔不起!」
「都是臣妾一人所為,臣妾甘願受罰,求陛下放過臣妾的家人!」
李美人自知自己是死路一條,卻不願牽連家人,腦袋磕得砰砰作響,不出片刻,腦門上便是一片血肉模糊。
平素喜歡爭風吃醋的妃嬪何曾見過這陣仗,有好幾個都嚇得暈過去,楚懷安見蘇梨看得津津有味,索性將她的腦袋托到自己腿上,給她調試了一個最佳觀賞位置。
兩人這姿勢與殿中血腥涼薄的肅殺之意格格不入,好像他們不是來聽審的,而是在逍遙侯府的院子里吃著小點心聽曲看戲。
蘇梨有些不好意思,想起身被楚懷安一隻手按住,同時聽見他懶洋洋道:「哦?都是你一人所為?那倒是讓本侯長見識了,貴妃娘娘省親當日是由國公大人親自護送,你只是一個小小的美人,難不成有分身化影之術,能翻出這皇宮大院偷了貴妃娘娘的貼身之物塞進本侯懷裡?」
楚懷安的語氣平緩,透著股子慵懶,卻條例清晰,推理嚴明,那美人早就嚇得六神無主,此時被楚懷安一問,便傻傻的愣在那裡不知該如何回答。
「這……這……」
李美人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楚懷安還要再說些什麼,不知是誰忽的輕咳了一聲。
這一聲聲音不大,卻極為突兀,觸發了李美人身上某個機關,她含著熱淚的眼眸一轉,變得決然堅定,蘇梨暗叫一聲不好,李美人便像一隻翩躚的蝴蝶朝主位撲去。
「蘇挽月,去死吧!」
李美人厲聲大喝,蘇挽月驚呼一聲撲進楚凌昭懷裡,其他宮人齊聲驚呼護駕,在離蘇挽月十來步遠的地方,李美人被趕來的護衛一劍貫穿胸口,劍抽出來的時候,血濺了一地。
血腥味瀰漫開來,護衛動作極快的將李美人和那兩個血人拖出殿中,宮人一擁而上跪伏著將地板擦乾淨,不出一刻鐘,殿里便又恢復平日的乾淨整潔。
膽子小的妃嬪嚇得嘔吐起來,膽子大點的也都嚇得癱在地上爬不起來,楚懷安一直低頭看著蘇梨,見她一直面色平靜淡然,竟莫名的有些驕傲,他家阿梨果真於旁的女子截然不同。
蘇梨並不知道楚懷安的心理活動,她的注意力全在蘇挽月身上,那人瑟瑟發抖的鑽進天子懷中,揪得天子龍袍發皺,眼淚也浸濕了天子的衣襟,可那萬人之上的男子卻並未在意,只是一直和顏悅色的安慰著她,可見有多得聖寵。
蘇梨知道她向來工於心計,哪怕進了宮也不會吃虧,只是沒想到連最薄情的帝王都被她吃得死死的。
若真要追究五年前的事,只怕比軍餉貪污一案還要難上幾分。
況且軍餉貪污一事,還要仰仗楚懷安幫忙,蘇梨若要動他的心頭肉,只怕會被這人親自丟進大理寺。
想到這裡,蘇梨收回目光,垂眸佯裝閉目養神。
她動不得蘇挽月,和其他人的賬卻是要算的。
李美人被當場刺死的事很快傳遍宮中,她爹是禮州知縣,離京都千里,尚不知情,京兆尹已調撥了一隊人馬快馬加鞭去抄家,而她兄長是今年剛選出來的武狀元,原本再過幾日是要做御前帶刀侍衛的,連夜便被綁進了大理寺天牢,只等一家人到齊了拉到菜市口問斬。
眼瞅著就是年關,這會兒卻出了這麼檔子事,宮中已是人人自危,到了蘇梨這邊卻是一片歲月靜好。
蘇梨本以為那日審問以後就該出宮了,沒想到楚懷安根本沒有要出宮的意思,只是讓人出宮給楚劉氏報了個平安,就安安心心在宮裡住下了,看架勢竟像是要在宮中長住!
「侯爺,我已經好的差不多了,再不回府,夫人怕是要著急了。」
「爺在這宮裡好吃好喝的,有什麼好著急的?」楚懷安抱著蘇梨側躺在美人榻上如是道,順手餵了蘇梨一顆梅干,另一隻手則不安分的捏了捏她的腰窩:「怎麼一點都沒長胖?摸起來一點都不舒服!」
「……」
誰讓你摸了嗎?
蘇梨腹誹,抿唇抬頭幽幽的盯著楚懷安,直盯得他撒開手坐到一邊才罷休。
過了年蘇梨回京就整整一個月了,軍餉貪污一案卻還毫無進展,蘇梨心中自然是焦急的,這裡是皇宮,耳目眾多,她也不能與楚懷安細說,只能隱晦暗示:「侯爺,我的時間不多了,還請侯爺莫要忘了……」
「忘不了!」楚懷安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歪頭斜睨著她:「你都替爺試毒讓爺欠你一條命了,這麼大的恩情怎麼能忘?」
「……」
中毒的時候,蘇梨並沒有想過要挾恩以報,可楚懷安既然已經這麼想她了,她也沒有開口解釋。
如果這一命能為她增加一點籌碼,被誤會也沒什麼的,反正……她早就對他斷了念想。
見蘇梨沒吭聲,楚懷安臉上的笑意淡了些,眯了眯眼道:「我做事自有分寸,你照顧好自己別拖我後腿便是!」
「是!」
蘇梨答應,沉下心來調養身體。
兩日後,趁著楚懷安去御花園和楚凌昭遊玩去了,太后讓人給蘇梨送了新衣服來,衣服是上好的蜀錦裁的,黛青色淡雅又不失俏皮,許是考慮到蘇梨的年齡,衣服上並沒有什麼複雜的繡花,只在袖口和領口攢著一圈紅色絨毛,增添喜慶。
「太後娘娘說姑娘皮膚白嫩,這衣服襯膚色,款式又新穎,姑娘穿著自是極好的。」送衣服的宮婢誇讚,蘇梨眼睛亮閃閃的瞧著那衣服,心裡談不上多喜歡,嘴上卻迎合道:「太后好眼光,阿梨真是受寵若驚。」說完從懷裡拿了兩片金葉子給那宮婢。
這打賞在宮中不算多,可也算是明白事理,那宮婢臉上帶了笑,將金葉子收好道:「太后這會兒正在午休,姑娘換好衣服,再等半個時辰左右去謝恩吧。」
「多謝提點!」
蘇梨頷首謝過,待那宮婢轉身離開,蘇梨立刻換了衣服,又拿了金葉子給值守的宮婢,要了些胭脂水粉。她身上的毒尚未完全肅清,唇色也頗有些蒼白,這樣憔悴的去見太后未免晦氣惹人厭惡。
屋裡沒有專門的奩妝匣,蘇梨只能對著水盆簡單上了下妝,兩腮打了些許腮紅,幾日的病容瞬間被掩蓋,唇上點了兩點胭脂,用手指輕輕暈染開來,整個人都變得明亮輕快,蘇梨滿意的眨眨眼。
時間雖然還早,蘇梨用布條束了發,還是去太后寢殿外面候著了。
她沒和太后近距離接觸過,之前又毀了名聲,如今雖算是立了一功也還需要小心應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