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可曾真的愛過
昭安樓炸了,這件事一出,流言便隨著春風四處流竄起來。
很多人都還記得昭安樓興建於八年前,建好那年,遠昭國難得迎來了一個豐收年。
那一年陸國公大勝胡人,回京卸了兵權,其子陸戟接任鎮邊大將軍。
那一年病了數月的先帝病情轉好,欽命太子輔政。
那一年欽天監預言,此樓位東可吸納天地萬物靈氣,乃遠昭國的祥瑞之徵。
然而不過八年,遠昭國的祥瑞之徵炸了。
雖然只炸了庫房,燒了幾間屋子,茶樓本身的損壞並不是很大,但對遠昭國百姓來說,這也不是什麼好兆頭。
因為城中加強巡邏的不安在一點點放大,而在炸樓前一天進過昭安樓的趙寒灼和京兆尹不可避免的被推上風口浪尖。
一開始只是有幾個人躲在暗處嘀咕,說這兩個人違反了先帝的旨意,貿然進入昭安樓,壞了昭安樓的風水,才會引發天雷。
後來這樣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響亮,甚至有百姓半夜跑去京兆尹大衙外面扔爛菜葉子和臭雞蛋。
京兆尹嚇得不敢出門,趙寒灼卻還是我行我素,自己該做什麼就做什麼,況且為了忙案子他經常神龍見首不見尾,別說尋常人,就是大理寺的官差都很難見到他。
昭安樓被炸第三天,一群乞丐沖了進去,說是平日受安無憂的接濟才能苟活至今,要無償修葺昭安樓。
這些乞丐個個臟污,干起活來卻是十分有條理,清理廢渣的清理廢渣,提水的提水,不出五日,竟將庫房和柴房焚燒后的廢墟全都清理乾淨。
兩間房子再看不出以前的模樣,只餘下被熏得黑漆漆的地面和一個被炸出來的大坑。
如果趙寒灼或者京兆尹在此,就會敏銳的發現地面的坑底有一個黑漆漆的木棍似的東西,而那並不是木棍,而是一條手臂。
安無憂給這些乞丐安排了臨時的住處,又給他們許諾高價的工錢,讓他們好好乾活,待昭安樓重新修葺完善,便可以留在樓中做工。
昭安樓會收容乞丐的消息不脛而走,全城的乞丐都慕名而來,昭安樓外一時排起了長隊,竟比平日還要熱鬧。
與此同時,楚懷安悄無聲息的翻進國公府,熟門熟路的從前面迴廊繞到後院,尚未走近,便聽見極壓抑痛苦的一聲悶哼。
「唔!!!」
加快步子,三兩步跨到門邊,敲了三下門,兩場一短,不等屋裡人答話便推門進去。
「我的祖宗,你下次能不能先喊一聲再進來?老夫的心臟都要被你嚇出來了!」高太醫一臉驚嚇的說,手裡還拿著紗布和藥膏。
這原是一間普通的客房,現在又抬了兩張床進來臨時做了個簡易診室,屋裡被濃郁的血腥味和藥味充斥,楚懷安皺了皺眉。
說完楚懷安,高太醫低頭看著躺在床上的人:「忍一忍,有點痛!」
那人不是旁人,正是那夜與蘇梨再次查探茶樓率先探路的。
那夜地道的火燒得太快,他和蘇梨折返不及,他便將蘇梨護在身下,替蘇梨擋了大半火勢的攻擊。
然而地道狹小,火勢過猛,幾乎是火舌捲來的瞬間,劇烈的爆炸衝擊便接踵而至。
他和蘇梨被劇烈的衝擊震暈,醒來時人還有點懵,然後滅頂的疼痛從右臂一路蔓延至全身。
他被炸斷了右臂,斷處像攔腰折斷的木茬,斷口猙獰可怕,還有大片被燒熟的腐肉。
高太醫花了好幾天的時間才幫他把傷口周圍的腐肉清理乾淨,腐肉清理完,只剩下一截白森森的骨頭茬子,看著頗為嚇人。
那人嘴裡咬著一方木頭,早就疼得饅頭大汗,卻還是沖高太醫點點頭,示意他趕緊上藥,楚懷安上前一步幫忙按住那人的肩膀,高太醫把包著藥材的紗布一把按在傷處。
都是上好的藥材,敷在傷口上藥效自然發作得也很快。
那人一下子弓起身子,渾身的肌肉緊繃,脖子和太陽穴的青筋暴漲,好像隨時都會爆裂開來。
「嗚嗚!!!!」
那人梗著脖子悶哼,片刻后,竟是一口咬碎了嘴裡的木塊。
木屑翻飛,那人沒了手痛得狠了竟也差點將高太醫一把甩出去。
「別讓他把東西吞進去,堅持一下!」
高太醫吼了一聲,楚懷安果斷伸手鉗住這人的下顎,把他嘴裡的木渣掏出來。
那人動彈不得,身體痛得輕微的抽搐起來。
陸國公手下的,都是經歷過生死的七尺男兒,現在卻痛得涕泗橫流,可見這傷有多慘烈。
這葯差不多換了半個時辰,換完葯,那人跟死了一樣躺在床上,呼吸綿軟薄弱,臉色慘白沒有一點血色。
楚懷安和高太醫也跟著出了一身汗,高太醫重重的鬆了口氣,坐在一邊的太師椅上起不來了。
楚懷安繞過那人徑直走到最裡面,這一張床用帘子隔開,形成了一片靜謐的狹小空間,蘇梨趴在床上正安睡著,她面向牆壁,右邊臉頰靠近下巴的地方有一小片燒傷,傷處上著墨綠色的藥膏,勉強遮掩了血糊糊的傷口。
除了這一處傷口,她腿上和胳膊上也都有不同程度的燒傷。
她是三人裡面傷得最輕的。
爆炸發生以後,守在門口的那個人冒著大火,徒手把他們從地道挖了出來,到國公府的時候,那人兩隻手幾乎只剩下骨頭。
陸嘯把人安置在後院,立刻稱病讓人從宮裡把高太醫拎出來。
陸國公這一生什麼傷痛沒受過,就算生了什麼重病,他也絕對不會動用太醫。
楚懷安那日是跟著高太醫的腳後跟進門的,手裡還裝模作樣的抱著一顆百年老參掩人耳目。
瞧見他,陸嘯也沒攔,徑直帶著兩人到後院,去看三個幾乎被烤熟了的人。
對養尊處優二十多年的逍遙侯來說,那是一幅極讓人震撼的場景。
烤熟了的血肉輕輕一碰就會掉落露出血糊糊的經脈和白森森的骨頭,人是黑的,血是香的,如果不是身高不一樣,楚懷安甚至辨不出躺在那裡的哪一個是蘇梨。
那時蘇梨還沒有暈,意識清醒著,卻又並不是那麼清醒,她沒有看見楚懷安,頂著血糊糊的腦袋不停地低語:「……庫房囤積了很多桐油,這些桐油不會是一天囤積的,可以從給安家名下所有產業供應桐油的商戶入手,他們會燒了地道,肯定是有什麼東西不想被人發現,如果要轉移這些東西,一定會露出蛛絲馬跡,請趙大人加緊在城中盤查……」
她的嗓子被熏燒得發啞,說話時噴出來的氣都裹著血腥,喉嚨似乎都被火舌舔過。
那兩個人傷得重些,高太醫先給他們診療,輪到蘇梨的時候,她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楚懷安看見高太醫小心翼翼的剝開她的衣服,像從她身上剝了一層皮下來,殷紅的血爭先恐後的湧出,很快在地上滴出一圈黏噠噠的血泊。
這個過程有多痛,從前面兩個人就可以看出。
蘇梨就算再能忍,這個時候也是忍不住的,她先是咬著牙無聲的流淚,後來忍不住了,便哭出聲來。
一開始只是小聲的啜泣,後來便放開了。
只是她嗓子傷著,放開了喊聲音也是低啞的,帶著血絲一般。
楚懷安站在門口聽著,腳好像在地上生了根,人也變成了雕塑,所有的事物消散,只剩下女人低啞的痛苦至極的哭喊。
他沒有上過戰場,沒有見過屍橫遍野的死亡。
他記起那日岳煙來侯府找他時對他說蘇梨這五年過得很不容易,有好幾回都差點死掉,岳煙說蘇梨被陸戟帶到塞北后,足足有兩個月沒有說話,甚至還跳過一回湖。
京都對蘇梨來說不是什麼美好的地方。
五年前蘇梨活不下去了,是陸戟恰好出現救了她。
她為了陸戟能活下去,自然也能為了陸戟去死。
楚懷安不知道過去五年,在他看不見的地方,蘇梨有多少次像這樣徘徊在生死邊緣。
這個女人,早就不是當初陪著他悲春傷秋,為他出謀劃策的人,他困在自己狹隘的情愛中滯步不前,她卻已經在一片屍山血海中,磨出了銅皮鐵骨。
如今他只能站在繁華的虛影之中,看著她浴血為征,成為他不可企及的模樣。
楚懷安被人說了二十多年的紈絝,生平第一回覺得這個詞真他媽窩囊至極,連他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思緒在此戛然而止,楚懷安在床邊坐下,拿著棉花團輕輕在蘇梨的傷處抹上清涼止痛的藥膏。
許是察覺到舒服,蘇梨緊皺的眉頭慢慢鬆開,鼻尖溢出一聲輕哼,似乎在鼓勵楚懷安再多抹一些。
這女人,無意識撒嬌的時候,像只慵懶的小貓。
棉花團從腿部到胳膊,最後才是臉。
臉上那處的藥膏楚懷安擦得格外細緻,燒傷是所有傷裡面最難治的,其他傷疤還有消除的可能,但燒傷很難消除。
蘇梨臉上的傷會落疤,疤痕約莫是小孩兒拳頭大小,從下顴骨一直到下顎,與她後背那些密布的傷痕一樣,這個疤痕會伴隨她一生,昭示著她曾經歷過怎樣的驚心動魄。
擦完葯,楚懷安沒有急著離開,他拿著葯坐在床邊一錯不錯的盯著蘇梨臉上那一小塊疤看,忽然覺得自己過去活的這二十多年都是個笑話。
那些愛而不得的孤寂苦悶,那些陰差陽錯的虧欠愧疚,在生死面前顯得一文不值。
他甚至想不起自己為什麼會對蘇挽月動情,為什麼會喜歡那樣一個人。
他說會用自己的一生替蘇挽月彌補蘇梨,可現在他發現,他的一生一點價值都沒有,根本彌補不起!
又在屋裡坐了一刻鐘,楚懷安才放下藥離開。
蘇梨是夜探昭安樓被傷的,此事不宜聲張,楚懷安自然不能光明正大的到國公府探望。
輕車熟路的從國公府翻牆出來,楚懷安抬腳離開,剛走過拐角,一個清儒的人影擋在他面前。
「阿梨可還好?」顧遠風問,手裡拿著一串只咬過一口的冰糖葫蘆做掩飾,也不知道在這裡蹲守了多久。
楚懷安拍拍手,撣去衣服上的灰塵,不再像之前那般與他抬杠:「在火堆里滾了一圈,沒死又能好到哪兒去?」
顧遠風沒了聲音,當初蘇梨給他敬拜師茶的時候他說過,從今以後,他為師,當傾囊相授,絕不存私。
他教她仁義禮智信,教她做人的道義與本心,卻沒教過她該如何保護自己不受傷害。
那時他想得極簡單,有他和尚書府護著,總是能替她尋覓個值得託付的好人家,護她一生無憂,不曾想她後來會過得這般顛沛流離。
「侯爺打算怎麼做?」顧遠風低聲問,眼眸堅定,一如五年前找到逍遙侯府一般。楚懷安仰頭伸了個懶腰,漫不經心道:「自然是有怨報怨,有仇報仇,如果能抓到罪魁禍首扒皮抽筋便再好不過了!」
「侯爺說得極是!」顧遠風溫笑著贊同,這一番對話頗為血腥暴力,與兩人的氣質都截然不同,卻又詭異的透著股子默契和諧。
三日後,太學院院修顧遠風與國公大人陸嘯聯名上奏,去年年底邊關雪災嚴重,鎮邊將軍陸戟請求賑災的摺子卻不翼而飛,並未呈到聖上面前,乃朝中有奸人作梗,此言一出,滿堂嘩然,眾人汲汲自危,大理寺介入,奉旨數案並查。
昭冤使拿著昭冤令明察暗訪,一口氣查封了數家黑心商鋪,商鋪掌柜當即被抓進大理寺看押受審,查抄銀款上千兩,悉數充盈國庫,一時大快人心!
入夜,各家各戶都點上燈,散落四方交相輝映,與天上的星河別無二致。
楚凌昭站在觀景台上看著遠方,這是先帝留給他的萬里河山,他想要將遠昭治理得國運昌盛,百姓安康,可現在蟄伏在這繁榮假象下的凶獸已隱隱有爆發之泰。
欽天監總是弄些虛假玄乎的東西,楚凌昭向來不信,可他們有一句話說得挺對的。
昭安樓是遠昭國的祥瑞之徵,現在昭安樓炸了,遠昭國的安寧假象也被炸開了一個口子。
開春有些日子了,入夜後還是涼,沒一會兒夜風四起,張德連忙奉上披風,楚凌昭抬手制止,張德抱著披風候在旁邊提醒:「陛下,太後方才著人請您過去用晚膳。」
「謹之這次鬧出這麼大的動靜,她是該請朕吃飯了。」楚凌昭低語,張德低下頭裝死,這種時候恨不得自己天生是個聾子。
又站了片刻,楚凌昭轉身下樓朝太后寢殿走去,張德亦步亦趨的跟在後面,路過瀲辰殿的時候,楚凌昭突然停下,張德差點沒一頭撞到他身上。
瀲辰殿的宮燈很亮,依稀可以聽見裡面傳出好聽的樂曲聲。
張德是個人精,小心翼翼的試探:「陛下,老奴聽說這幾日貴妃娘娘都在練曲兒,陛下要不要去小坐片刻?」
「讓內務府的抬賞,以後不要練了,既然懷著身子,一切就應當以身子為重!」
楚凌昭吩咐完,毫不留戀的大步離開,張德瞧瞧楚凌昭的背影再瞧瞧瀲辰殿空蕩蕩的宮門,默默搖頭,這蘇貴妃在陛下心裡怕是真的涼了。
一路來到太后寢殿,尚未走進,便聽見輕快靈動的笑聲,叫人的心情也跟著好起來。
楚凌昭彎了眉眼,唇角染上笑意,提步進去,燈火一照,清俊的臉上便如春風拂面,絲毫沒有帝王的威嚴疏遠距離。
「臣妾拜見陛下!」
安若瀾起身優雅行禮,天氣暖和了,屋裡沒再燒炭火,她卻已穿上輕薄漂亮的春裝,一根紅綢腰帶將腰肢束裹得纖細如飄搖的細柳,不盈一握,惹眼至極。
「愛妃免禮!」
楚凌昭迅速伸手扶了安若瀾一把,觸手一片冰涼,卻又因為嫩滑的肌理而格外討喜。
「愛妃的手怎麼如此涼?」楚凌昭關切的問了一句,安若瀾臉上浮起紅暈,頷首嬌怯不堪:「陛下厚愛,臣妾天生手涼,不礙事的。」
安若瀾說著想收回手,楚凌昭沒放,大掌輕易地將她的手包裹在燥熱的掌心:「愛妃手涼,朕替愛妃捂著便不涼了。」
年輕的帝王專註國事時威嚴不容僭越,這樣的人一旦深情起來,哪怕只是三言兩語的關切,也會叫人沉溺其中無法自拔。
安若瀾進宮以後還不曾得到帝王如此寵愛,眼底飛快閃過一絲詫異,隨即不勝嬌羞的低下頭:「謝陛下!」
兩人在這兒眉目傳情打情罵俏,太后臉上的凝重一點點消散,故意調侃:「飯菜都要涼了,瀾兒還不快與皇帝一起過來用膳,要讓哀家等到什麼時候去?」
「姑母別調笑瀾兒了!」
安若瀾跺了跺腳,半是羞惱半是撒嬌,拉著楚凌昭過去坐下。
御膳房的吃食向來精緻豐盛,花樣見多得了也就沒什麼新鮮感了,楚凌昭象徵性的夾了兩筷子菜吃,莫名有點想念之前吃那頓涮鍋。
「皇帝,快多吃一些,這幾日你都餓瘦了。」太后說著夾了一塊鮮嫩的魚腹肉到楚凌昭碗里,楚凌昭瞧著那肉,臉上的笑微微收斂:「這幾日謹之攪和出來的事太多,孩兒的確有些勞累。」
飯菜還是熱的,魚湯下麵的小爐子煨著,咕嚕嚕冒著蒸騰的熱氣,將楚凌昭的面容籠在蒙蒙的霧氣之中,看不真切。
太後放下筷子,塗著艷麗蔻丹的手捻著絹帕優雅的擦了擦空無一物的唇角:「謹之向來是個孩子心性,前些日子被人陷害他確實受了些委屈,皇帝讓他做昭冤使胡鬧至今也該差不多得了,再這麼由著他耍性子,怕是會鬧出什麼大禍來。」
「母后覺得謹之是在胡鬧?」
楚凌昭夾起那塊肉吃下,軟嫩鮮香的魚肉入口即化,味道極好。太后瞧了瞧他,撲滿脂粉的臉上表情諱莫如深。
這是皇家,哪怕是骨肉血親,也終究隔著一層肚皮,看不透彼此的真心。
沉默了一會兒,太后開口反問:「皇帝此言何意?」
「謹之這幾日,一共查抄了三家糧鋪,三家成衣鋪和一家胭脂鋪。這七家鋪子賣的東西都是粗製濫造,強買強賣的事情屢有發生,百姓苦不堪言,可在天子腳下,這些人為所欲為肆無忌憚也就罷了,那些被坑騙的人竟也沒有一個狀告,母后可知其中緣由為何?」
楚凌昭將這幾日知道的情況簡潔明了的說清楚,太后的眼眸微微眯起,浮起一絲不悅。
楚凌昭恍若未覺,放下筷子,拿起碗給自己盛湯,自顧自的解答剛剛拋出來的問題。
「經過調查,這七家鋪子的掌柜,與安家,也就是母后的娘家或多或少都有些關係,當今太后的娘家人開的店鋪,自然無人敢說一句不好!」
啪!
太后一掌拍在桌上,她惱極了,先帝薨逝以後,她做了太后,成為整個後宮最尊貴的女人,這三年她過得太過滋潤,幾乎都要忘記生氣的滋味了,現在她的親生兒子叫她想了起來。
「皇帝既然知道那些人與哀家有關係,為何不私下與哀家商量,哀家自會叫他們收斂些,皇帝如今把他們全部抓進大理寺,叫天下人如何看哀家?」太后質問,只差指著楚凌昭的鼻子罵一句不孝!
楚凌昭是正統太子繼位,這一路走得極順暢,可太后的后位卻來得並不容易,那是安家子弟用血肉之軀換來的。
安家每在戰場死一個人,她的位分就要晉一級,待她晉到后位,安家的子嗣便已凋零至此,如今她兒子繼位稱帝,她護著安家一點又有什麼不可以?
與太后的憤怒相比,楚凌昭要鎮定從容許多,他嘗了一口鮮美的魚湯,悠然開口:「母后錯了,朕之所以將這麼多人打入大牢,為的就是母后的名聲,那些人與母後有千絲萬縷的關係,朕唯有這般,才能叫眾人信服,再不敢弄虛作假,僭越半步!」
「呵!皇帝胸懷天下,大義滅親,哀家只是婦道人家,眼界自是狹隘上不得檯面!」太后動了怒,和楚凌昭說話都夾槍帶棒,安若瀾一直安安靜靜在旁邊聽著,這會兒見太后情緒失控,連忙開口:「姑母,陛下是為了顧全大局,您何必說這樣的氣話與他傷了母子感情?」
安若瀾說著走到太後身邊,抬手輕巧的幫她按捏肩膀。
這事她做得極順手,手法純熟,很快讓太后的火氣消下去許多,安撫完太后她又看向楚凌昭:「陛下,姑母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您和侯爺要抓人樹威,提前知會姑母一聲,姑母也不會如此傷心。」
這話說得很有技巧,好像太后並不是執意要護著安家那群坑蒙拐騙的人,而是因為楚凌昭不信任她傷了心。
這樣一來,過錯便落在楚凌昭身上。
太后被按得舒服了,鼻尖溢出一聲喟嘆,掀眸看向楚凌昭:「皇帝是哀家十月懷胎生下來的,竟還不如瀾兒體貼知心。」
「愛妃提醒的是,這次是朕思慮不周,若有下次,朕一定先知會母后。」
楚凌昭服軟,今日他本也不是來與太后梗著脖子吵架的。
見他服了軟,太后那口氣消得只剩下大半,拉著安若瀾的手拍了拍:「兒大不由娘,皇帝如今是一國之君,要如何行事哀家也不便過問,只是皇室子嗣薄弱,皇帝還需多多努力,如今蘇貴妃已經懷上了不能侍寢,皇帝也多往瀾兒宮裡走走!」
說是讓皇帝去走走,實際上就是讓皇帝給安若瀾一個孩子。
蘇挽月是後宮之中第一個被診出喜脈的,如今後位懸空,她若是誕下子嗣,那就是嫡長子,太后怎麼會眼睜睜看著后位落入旁人手中?
「太后,臣妾……」安若瀾還想假意推辭一番,被楚凌昭一句話打斷:「母后說的是,朕知道該如何處置。」
這話,像是應承了太後方才所言,安若瀾聽完臉上的詫異掩都掩不住了。
要知道皇嗣一事太后也不是第一次提了,楚凌昭每次都是顧左右而言他,把話題岔過去,今天竟然正面給出了回應!
因為楚凌昭答應了太后盼了許久的事,晚膳後半部分進行得非常愉快,用了膳,楚凌昭在太後宮里小坐了會兒,還親自送安若瀾回了宮。
宮裡的下人看見楚凌昭過來,全都很意外,但下一刻又歡喜一起,手腳麻利的去準備香薰熱水給楚凌昭沐浴。
上次劉貴人說楚凌昭大半年沒去她宮裡了,事實上他到安若瀾宮裡的時間更少。
若不是有太后這個強大的靠山,安若瀾的日子怕是過得比劉貴人還不如。
「陛下今夜要在這裡歇息?」
安若瀾試探著問,她其實年歲不大,但入宮以後都是極圓滑處世的模樣,鮮少像現在這般怔愣,楚凌昭有些新奇,略微挑眉:「愛妃不想朕留下?」
「沒……沒有,臣妾……臣妾讓人再去拿床被子。」
安若瀾急切的說,轉身匆匆出了房間。
她這反應讓楚凌昭頗為意外,他以為安若瀾該與太后一條心,會非常想要一個孩子,可她現在的行為很是耐人尋味。
欲擒故縱么?
楚凌昭猜測著,在宮人的簇擁下泡了個澡。
洗完澡進入寢殿,方才還有幾分不情願的安若瀾已經躺到床上,楚凌昭唇角浮起一絲譏誚,走到床邊掀開被子,入目的是大片雪色肌理,只有一隻鮮紅的肚兜堪堪遮掩著部分,卻襯得那肌膚越發白嫩誘人。
楚凌昭上床將安若瀾壓在身下,正要抬手解下肚兜,卻見那肚兜一角用銀絲綉著一個小小的『安』字。
這字很是清秀溫婉,顯示出主人的內斂安靜,楚凌昭的手一頓,腦海里迅速閃過相似的記憶片段。
曾經也有一個人,穿著綉著『安』字樣的肚兜緊張不安的躺在他身下。
「陛下,怎麼了?」
安若瀾柔聲問,軟若無骨的手纏上楚凌昭的脖子,紅唇主動奉上,楚凌昭偏頭,那吻落在他唇角,有些涼。
「朕上次與愛妃同床,愛妃似乎也是穿的這個肚兜。」楚凌昭說著,指尖抓著肚兜的一角摩挲著那個小小的字。
安若瀾似乎很開心他能注意到這個肚兜的特別,『咯咯』的嬌笑出聲:「這是長姐出嫁前送臣妾的及笄禮,臣妾一直珍藏著呢。」
果然,這肚兜出自先皇后安若裳之手。
「愛妃與先皇后的姐妹感情很好?」
楚凌昭問,大掌收緊,安若瀾吃痛揚起脖子,露齒笑得燦爛:「陛下猜錯了,長姐性子沉悶,臣妾與她的感情寡淡得很!」
她說完,肚兜被扯開,楚凌昭沉了下去。
被撐開的些許脹痛和心臟破裂的疼痛交織著傳入腦中,在無人看見的地方,安若瀾眼角溢出淚來。
進入正題,楚凌昭便不再言語,只專註於開墾,讓身下的人只能緊緊依附著他,隨著他浮沉,隨著他高聲吟唱。
這一夜他要了安若瀾很多次,最後一次結束的時候,安若瀾失控在他背上抓出幾道抓痕,想溺水的人死死抱住他的脖子,在黑暗中啞著聲音問了一句:「陛下可愛過臣妾的長姐?」
她被滅頂的愉悅沖得險些哭出來,問出來的話也帶著哭腔,很容易便能激起人骨子裡的施虐欲。
楚凌昭尋到她的唇狠狠肆虐一番低聲開口:「愛妃,你失言了!」
失言了,便是這話她不該問這話。
「請陛下恕罪。」
安若瀾迅速認錯,聲音還啞著,方才泛濫的情緒卻都已收了回去。
第二日一大早楚凌昭上朝去了,安若瀾還坐在梳妝鏡前描眉,一夜恩寵后的賞賜便抬進了宮裡。
安若瀾對那些賞賜不感興趣,只吩咐貼身伺候的宮婢把昨夜她穿的那個肚兜偷偷拿去燒掉。
一夜春風,年輕帝王似是意氣風發,上朝以後一紙令下將停職數日的安珏又官復原職,原本人人自危準備觀望站隊的大臣又被楚凌昭這一舉弄懵了。
所以陛下這是要打壓安家還是借著打壓的名號鞏固安家在朝中的地位呀?
不管眾人怎麼猜測,面子功夫還是要做足的,是以下了朝眾人都三三兩兩結隊去安府恭賀安珏官復原職。
安府的府邸是先皇欽命內務府督建的,府邸氣派恢弘不輸王孫貴族。
官復原職並不是什麼多大的喜事,關係一般的,讓人帶個禮意思意思也就算了,所以當安府迎客的小廝看見楚懷安和顧遠風、趙寒灼三個人拿著禮物,鄭重其事的出現在安府大門口時,整個人都有些不好了。
「侯爺,顧大人,趙大人,你們怎……怎麼來了?」
楚懷安把拎來的禮物隨手塞給小廝,一臉理所當然:「怎麼,你們府里是藏了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本侯還來不得了?」
「不……不敢,侯爺請,二位大人請!」小廝賠著笑連忙上前引路。
楚凌昭與安家的關係一般,仔細想來他已經有好幾年都不曾來過安家。
而顧遠風和趙寒灼都是寡淡的性子,平日自己府上待客的機會都極少,更遑論去別人家作客了,所以三人同時出現在安家才會這樣叫人驚訝。
從大門進去,裡面的格局更為奢華,繞過前院迴廊,後面多了一個人工鑿的大池子,池子上是白玉石砌的迴廊,迴廊彎彎繞繞,一路延伸到池子對岸,那裡修了個畫舫似的長廊,平日可以在此宴請一些交好的親友賞花作樂,極有情趣。
三人都是抱著打探的心思來的,但顧遠風和趙寒灼即便是看,也看得不動聲色,不像楚懷安,一進門就跟逛自家後花園似的,不僅看,還要上手去摸,半路不知道從哪兒撿了小石頭在那白玉石上敲敲打打。
小廝被他敲得眼角抽了抽,忍不住問:「侯爺,您敲什麼呢?」
「爺看看有沒有什麼機關暗器。」
「……」
小廝臉上的笑崩出一絲裂痕:「侯爺說笑了,這府邸是陛下讓內務府的人督造的,怎麼會有什麼機關呢?」
「內務府造的時候可沒這個池子,誰知道這裡有沒有什麼問題呢!」楚懷安不講道理的說,隨手把手裡的石頭丟進池子里。
池水不深,石頭丟進去發出『咚』一聲悶響很快沒了蹤影。
小廝惹不起他,連忙加快步子把人引到對岸。
對岸已經坐了七八個同僚,叫了府上的伶人彈曲兒表演歌舞,氣氛原本挺熱鬧的,楚懷安三人一踏進去,談笑聲便戛然而止。
安珏穿著一件銀灰色常服坐在主位,折了的手早就好了,整個人看上去起色也很好,看樣子停職在家這些日子他過得很是滋潤。
他過得滋潤了,楚懷安心裡自然是不痛快的,當即笑盈盈的找茬:「怎麼本侯一來諸位大人就不說話了?是本侯生了一張不招人喜歡的臉,還是安大人不歡迎本侯?」
眾人:「……」
侯爺,安大人歡不歡迎你來,你心裡沒點數嗎?
眾人腹誹,安珏倒是比之前更加沉得住氣,他笑了笑,站起來朝楚懷安和顧遠風、趙寒灼他們見禮。
「侯爺言重了,下官只是沒想到侯爺會與二位大人一起來探望,一時受寵若驚罷了。」安珏開口,聲音有些尖利。
嘿!養了幾日傷,都會說受寵若驚了!
楚懷安舔著后槽牙暗想,順著安珏給的台階和顧遠風趙寒灼一起坐下。
顧遠風話少,趙寒灼向來是個冷麵冰山,三人一坐下,就只剩下楚懷安這張嗖嗖嗖放冷刀的嘴。
他們一坐下,旁人便坐不住了,互相遞著眼色想走,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被楚懷安一句話壓下:「諸位大人眉來眼去的做什麼呢?不會是本侯剛來你們就要走吧?」
「……沒有沒有,怎麼會呢!」
「能與侯爺一起談天說話,下官榮幸之至!」
眾人僵著臉拍馬屁,如坐針氈。
安珏倒是自在,讓人又換了首悠揚點的曲目。
楚懷安坐的這邊正好挨著水池,他拿起盤裡的糕點掰碎了灑在池子里,吸引來一群白白胖胖的魚。
沒人說話,氣氛越發尷尬,有人坐不住主動提出話題:「前些日子聽說天雷把昭安樓劈了,後院燒了幾間屋子,平日受過大少爺恩惠的乞丐全都自發要修葺昭安樓,大少真是心懷仁善,是我輩的表率啊!」
「是嗎?本侯怎麼聽說做人罪大惡極才會遭天打雷劈呢?」
「……」
那人本意是想藉此引出安無憂收容乞丐一事,稱頌一下安無憂的善舉,被楚懷安這麼一懟,頓時一臉醬色,簡直和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沒什麼兩樣。
「侯……侯爺說笑了。」那人訕訕的說了一句,閉嘴不再開口說話。
楚懷安說完那句話又扭頭捏著糕點喂他的魚,好像從中找到了許多新奇的樂趣。
「所幸當時兄長並不在樓中,不過是燒了幾間屋子,值不得幾個錢。」安珏開口,聲音仍有些尖利,像是故意捏著嗓子說話一般,這語調聽著有些熟悉,可被安珏說出來便止不住的怪異。
楚懷安聽得心煩,不由開口低斥:「好好說話,別學那些死太監!」
話落,楚懷安愣住,是了,他就說這語調聽著怎麼這麼熟悉,不就是和宮裡那些個太監很像嗎?
就這一句話,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安珏身上,今天所有人都覺得安珏有什麼地方怪怪的,可就是沒想明白,這會兒被楚懷安這麼一說,眾人才驚覺問題所在。
被眾人這麼看著,安珏一張臉青了又白,好不容易養出來的那點城府險些綳不住,只瞪著楚懷安咬牙切齒道:「我為何變成如今這樣,侯爺難道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他的話裡帶著滔天的恨意,竟是沒有否認楚懷安剛剛所說。
當初在軍情處牢房,蘇梨那一腳竟是毀了他的命根子?
這個消息太過勁爆,楚懷安一時都沒反應過來,目光猶疑不定的從安珏臉上挪到他腰腹以下,看完還不過癮的問了一句:「真的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