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那晚的真相……
「侯爺!」
安若瀾緊張的喊了一聲,這一聲有些突兀,喊完之後,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想刀刃一樣,帶著探究,要劃破安家被先帝賜予的種種殊榮,看看這後面究竟是養了一群什麼樣的妖魔鬼怪。
「侯爺,人證既然已經有了,我安家眾人也沒有異議,此時你再執意要搜查安家,這恐怕不大妥當吧?」
安若瀾盡量平和的說,御書房裡安珏重傷躺在地上,趙寒灼和楚懷安分明都是得了楚凌昭的旨意行事,三人在一條陣線上,她便顯得勢單力薄了。
楚凌昭若是在朝堂上審問此事,尚且還有人能站出來幫安珏說說話反駁幾句,可在這小小的御書房裡,無論她如何據理力爭,恐怕都爭不過。
「不妥?」楚懷安笑出聲來,好似聽見了一件特別搞笑的事:「怎麼安主蔚無憑無據搜查國公府就妥當,本使有理有據搜個罪證就不妥當了?」
「侯爺,阿珏搜查國公府也是為了遠昭國的安危,是奉旨行事,請侯爺不要將這兩件事混為一談!」安若瀾義正言辭的說,背脊挺得筆直,在這種情況下仍極力保持鎮定,不輸自己身為貴妃的威儀。
楚懷安點點頭,也不生氣,只勾著自己鬢角那縷被齊整削斷的髮絲幽幽道:「貴妃娘娘不想聽,那本侯就暫且不說這件事,不如先論論安珏三番兩次要置本侯於死地的事吧!」
安若瀾:「……」
安若瀾被噎得說不出話,胸腔怒氣亂竄,卻只能咬牙憋著。
現在斷了一臂躺在地上要死不活的人是安珏,到底是誰要置誰於死地?
「侯爺,此事陛下自有公斷,我安家也自會給侯爺一個交代,安家宗祠供養了三十三位先烈的牌位,侯爺若要搜府,怕是會擾了先烈的英魂!」
安若瀾搬出三十三位先烈來堵楚懷安的口,這是安家最強大的底牌和依仗,那日趙寒灼和京兆尹去了昭安樓什麼也沒做,就被楚凌昭一旨罰了俸祿,看的就是這三十三位的面子。
遠昭國的疆土,有一半是安家先輩隨先帝征伐得來的,先帝一生對安家諸多照拂彌補,楚凌昭繼位才三年,斷然不能明目張胆的動安家,不然天下人會如何看他?
「謹之,夠了!」楚凌昭適時開口,不讓楚懷安把人逼急了。
「安珏構陷逍遙侯與蘇貴妃一案證據確鑿,先將他收入大理寺,牢中,具體該如何處置,趙愛卿仔細研讀律法以後,擇日再議。」
「是!」趙寒灼接旨,安珏痛苦的哼哼兩聲,楚凌昭又道:「安珏雖是戴罪之身,但安家為遠昭國做下的功績不可磨滅,請御醫到天牢給安珏治傷!」
楚凌昭這案子斷得不留情面,斷完以後卻又法外開恩了一些,叫人抱怨不得,還得感恩戴德的謝恩。
安若瀾跪下,強扯出一抹笑:「謝陛下隆恩!」
「免了,愛妃今日也受驚了,還是早些回去歇著吧。」
「是!」
安若瀾應著起身要走,不期然楚凌昭又加了一句:「母后這幾日心火旺盛,情緒不宜激動,愛妃就莫要去母後宮里了,也免遭母后中傷,平白受些委屈。」
「母后是臣妾的姑母,就算被訓斥幾句,臣妾也不會覺得委屈的。」安若瀾試著辯解,楚凌昭眸色幽深的看著她:「朕不希望愛妃受委屈,愛妃可明白朕的良苦用心?」
嘴上說著關心甜蜜的話,楚凌昭臉上卻是一片冷然,哪裡是不想安若瀾去了受委屈,分明是不讓她再去太后寢宮,把外面發生的事說給太后聽!
垂在身側的手緊握成拳,塗著蔻丹的指甲嵌進掌心,疼得錐心,這才叫她清醒的保持著理智沒有失控。
「臣妾明白,謝陛下厚愛!」
低眉順眼的謝了恩,安若瀾從御書房走出去。
出了這樣大的事,宮裡的燈火比往日更加明亮,已經是春日,後半夜下了露也還是很涼,風一吹,身體控制不住的打了個哆嗦。
安若瀾低頭,看見自己兩手都沾滿了血,衣裙上更是血跡斑斑。
這是安珏的血,卻又不全是,還有過去兩年,很多因她而死的人的血。
她直勾勾的看著自己的手,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長姐安若裳抓著她的手一針一針教她繡花的場景。
她記得長姐的手很白,指尖纖細如青蔥,掌心是軟乎乎的,包裹著她的,溫暖極了。
那時長姐說:瀾兒,你這樣聰明,一個要為自己謀個好歸宿,莫要像姐姐,只能做別人手裡的一顆棋子。
她會下棋,卻不明白長姐話里的深意,長姐是活生生的人,怎麼會是旁人手中冷冰冰的一顆棋子呢?
後來長姐死了,她被抬入了宮,被帝王臨幸那一刻她終於明白長姐的話。
只是她已入棋局,走不走,如何走,都由不得她!
一路回了自己寢宮,宮人被她身上的血嚇了一跳,連忙將她迎進屋裡喚人送了熱水來。
身體被熱水包裹,那股子刺骨的涼意才開始消散,一直伺候她的嬤嬤屏退其他人,動作嫻熟的幫她揉捏按摩。
「二姑娘,發生什麼事了?」
嬤嬤是她的奶娘,太后特別恩准進宮照顧她的,入宮這麼久,嬤嬤仍喚她二姑娘,好像她還是安家二小姐,不曾嫁與帝王。
「阿珏被逍遙侯挑斷了一條手臂,流了好多血,逍遙侯找到了人證,證明當初構陷他與貴妃有染的幕後之人就是阿珏,我知道此事尚有諸多疑慮,可我不敢讓陛下繼續深究下去。」安若瀾說著又冷起來,身子往水裡壓了壓,只露出鼻子在外面呼吸。
「嬤嬤,阿珏是替我受了罪……」
「二姑娘莫要如此說,阿珏少爺行事向來莽撞,被人抓到把柄也是在所難免的,你沒事才是最緊要的。」
嬤嬤柔聲安慰,老得發皺的手在安若瀾的背上一下下輕撫著,幫助她平復情緒,安若瀾搖搖頭:「嬤嬤,陛下不許我去看太后了。」
嬤嬤的手猛地頓住,粗糙的指腹在嬌嫩的肌膚上颳了一下,留下細微的刺痛。
安若瀾恍若未覺,回頭嚴肅的望著嬤嬤:「嬤嬤,陛下恐怕要對安家動手了!」
另一邊,御書房內。
兩個證人都被帶下去,楚凌昭把手邊的摺子丟給趙寒灼:「趙愛卿,這就是你寫的結案詞?」
楚凌昭的語氣頗有兩分不好,楚懷安把摺子撿起來掃了一遍,差點氣得笑出聲來。
趙寒灼的摺子前半部分沒有問題,如實表述了兩個人證的供詞,後面加的個人判斷卻是:下官以為此案還有諸多疑點,兩個人證主動投案的時機過於巧合,且過於巧合,很多細節經不起推敲,幕後主使恐怕另有他人。
幸好剛剛趙寒灼只說了前半部分,隱瞞了後半部分,不然恐怕會被楚凌昭直接治個包庇罪!
「趙大人,你的腦子是竹子嗎?特殊時期拐個彎說句假話你要死嗎?這個時候不把罪名釘死在他頭上,他丫發起瘋來連你都敢殺!」楚懷安拿著摺子循循善誘,趙寒灼一臉剛正不屈:「臣不會說假話!」
「……」
楚懷安完全拿他沒轍了,把那摺子揣進懷裡:「此案是本使主審,結案詞也當由本使來寫,你不會撒謊,我來!」
趙寒灼借坡下驢:「有勞侯爺。」
楚懷安聞言回了他一記大白眼,被這麼一插科打諢,御書房裡沉重的氣氛消散了些,楚凌昭也放鬆身體靠坐在椅背上:「趙愛卿剛剛怎麼來得這麼遲?可是有什麼事耽誤了?」
「安珏搜查國公府時,下官接到李勇獨子要與人接頭的消息,他身上極有可能有這些年李勇與朝中許多官員行賄受賄的花名冊,下官擅作主張請蘇三小姐幫忙去找那位李公子,方才下官手下的人回稟,三小姐已經找到李公子,不日應該就能找到花名冊,下官安排了一些人馬準備接應。」
「還是愛卿思慮周到。」
楚凌昭點點頭,對趙寒灼做事很是放心,楚懷安卻在一旁一個勁的瞪著趙寒灼,他一個不得空,這個榆木腦袋竟然就使喚上他的人了!
大理寺那麼多糙老爺們兒不用,非要讓一個弱女子去冒險,這是什麼道理?
「他們現在在哪兒?我親自帶人去接應!」
楚懷安忍不住說,現在的情形很危險,誰也不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麼,他怎麼可能讓蘇梨一個人到處亂跑?
「侯爺恕罪,下官不知。」
「你的人不是才和她分開嗎?怎麼會不知道?」楚懷安追問,恨不得能插個翅膀立刻飛到蘇梨身邊,把她打包塞荷包里掛在身上。
「下官確實不知。」
趙寒灼回答,楚懷安正要發火,被楚凌昭喝止:「好了!就算他知道,朕也不會讓你去,你覺得現在是你胡鬧的時候?」
楚懷安抿唇不說話,若是以前,他想做什麼就一定要去做,才不管什麼時機適不適合,可最近這幾個月經歷了這許多事以後,他竟也學會了剋制。
「朕和陸國公談過了,他確實一直沒有見過陸戟,你們覺得陸戟離開軍營,如今會在哪裡?」
楚凌昭是真的一點頭緒都沒有,他了解陸嘯的為人,可他不了解陸戟,不知道這個年少便戍守邊關的年輕將領在想什麼,又要做什麼。
「誰知道他瞎跑什麼,別人拼了命在幫他洗脫罪名,他倒好,自己悶不做聲把天捅了個窟窿玩起了失蹤!」
楚懷安悶聲嘀咕,語氣里頗不服氣,這樣對比起來,他闖禍的本事和陸戟完全不在一條水平線上。
這話里多數是他自己的主觀判斷,沒什麼可取之處,楚凌昭揉揉太陽穴看向趙寒灼:「愛卿以為呢?」
「回陛下,臣以為陸將軍絕不會無緣無故離開軍營,他不曾回京探望國公大人,想必是有比這更重要的事需要他做,臣以為要想弄清陸將軍去了何處,恐怕還需先查清軍中到底發生何事才行。」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點,軍糧貪污案不查清,所有的事籠在迷霧之中無法看清。
「愛卿說得有理,按照你之前的思路繼續查吧。」
「是!」
趙寒灼得了吩咐離開,楚凌昭又看向楚懷安,腦仁發疼:「朕那二十精銳個個都是萬里挑一的,若是連他們都護不住的人,你就算真的去了也沒用!」
「那我也不能坐在這裡什麼都不做啊!」
楚懷安說著還委屈上了,他原本就覺得自己之前這些年活得糊塗,比蘇梨差了好大一截,現在再這麼窩囊下去,他以後還有什麼臉去見蘇梨?
要是那個威風凜凜的陸大將軍回來,他不是更被比得像個廢物一個嗎?
以後陸戟要帶蘇梨走的話,他一個廢物哪裡還說得上話?
楚懷安抿著唇生悶氣,楚凌昭沒好氣的白了他一眼:「你把安珏的手臂都挑了?還敢說什麼都沒做?」
「那是他活該!」
楚懷安理直氣壯,楚凌昭抬手抓起旁邊的茶杯砸過去:「滾!」
楚懷安身手矯健的側身讓開,腳尖極有技巧的一勾,茶杯里的水一滴沒灑,安然落在他手上:「謝皇表哥賜茶。」
仰頭喝了一口,楚懷安腆著臉把茶杯放回桌案上,一個勁盯著楚凌昭:「表哥,要是日後抓到陸戟,你打算怎麼處置他?」
說到正事,楚凌昭斂了笑,把茶杯拂到一邊,拿起一方奏摺認真的看起來:「這不是你該管的事!」
「問問也不行?」
「不行!」
「我知道了。」楚懷安點點頭,眉頭微皺,認真思索了好一陣又試探著問:「到時我可以用我爹留下來的帝王鞭救他一命嗎?」
這話不知怎麼觸了楚凌昭的逆鱗,他掀眸冷笑,語氣深沉:「到時你大可拿出來試試!」
「……」
楚懷安摸著鼻尖訕訕的走出御書房,鬧了大半夜,東方已漸漸有些泛白,天快亮了。
夜露深重,楚懷安打了個噴嚏,沒了剛才的嬉皮笑臉,表情難得凝重。
安家和國公府都是遠昭國的中流砥柱,像兩座大山鎮著遠昭國的安寧,這次風波以後,不知道遠昭國的局勢會變成什麼樣……
兩個時辰后,輕柔的晨光穿透雲層鋪滿整個大地。
隴西縣縣城,時辰尚早,原本該清冷的街道不少人行色匆匆的往前走著,李公子由大理寺孫捕頭押著,蘇梨隨手抓了一個路人詢問:「這位小哥,請問發生了何事,你們急匆匆往哪兒趕呢?」
那路人先被蘇梨臉上的傷疤嚇了一跳,仔細一看見她眉眼挺好看的,並不是什麼壞人,便壓下恐懼回答:「姑娘是剛進城的吧,昨夜城裡的百花苑失火了,現在的火都還沒燒完呢!」
百花苑這名字聽著挺雅緻的,蘇梨尚未反應過來這是什麼地方,那李公子便炸了:「失火了?怎麼會突然失火呢?白牡丹呢?她人在哪兒??」
李公子問得這樣急,蘇梨立刻猜到百花苑就是他們要去的勾欄院,而那白牡丹,就是李勇的老相好!
「哎喲,這苑裡的姑娘平日都是那個時候才歇下,個個都累死過去,沒人發現起火,等周圍的人發現起火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人一個都沒跑出來!」那小哥說著還有些唏噓,約莫是平日也去過苑裡作樂,有一兩個相熟的姑娘。
「多謝!」
蘇梨鬆開那人,不再多問,循著看熱鬧的人潮快步朝百花苑走去,那李公子還不相信,一個勁的嘀咕:「一個人都沒跑出來?怎麼能一個都沒跑出來呢!她沒跑出來我怎麼辦呢?」
怎麼就不可能?
不想這花名冊被發現的大有人在,只要聽到一點風吹草動,就會不惜一切代價毀屍滅跡!
只是可惜了那些無辜的生命。
心中感嘆著,不多時,一幢被燒毀的閣樓出現在眼前,閣樓有三層高,經過一夜的焚燒,大部分牆體已經坍塌,只剩下修建得比較牢固的承重牆還堅挺著。
明火尚未撲滅,倒下去的部分還在焚燒,隔著老遠都能感受到灼人的熱浪,趕來看熱鬧的人圍成一圈對著廢墟指指點點卻沒一個人提水滅火。
蘇梨擠進人群,隔著火依稀可以看見裡面有被燒焦的屍體。
「縣裡的官差呢?這麼大的火都沒人管嗎?」蘇梨高聲問,其他人原本看著熱鬧,乍然看見一個毀了臉的女子站在這兒,下意識的以為她是來尋親的,不免有些同情。
「姑娘,你是什麼人啊?這苑裡的人都燒死在裡面了,我們縣老爺前些日子被抓了,新老爺還沒來,衙門不管事,你也別多管閑事了,到時指不定把你當成縱火犯抓去頂罪湊數!!」
被這麼一提醒蘇梨才想起李勇被抓了,這裡暫時沒人管,所以也沒有官差來滅火審查。
李公子路上還不肯相信,現在被熱浪一灼,頓時死了心,覺得自己沒了護身符死定了,當即扯開嗓子高呼:「我是縣老爺的兒子,我爹根本不是被抓了,他是要陞官了,這兩個歹人綁了我要敲詐我爹,你們快給我抓住他們!」
李公子雖然住在京中,但三五兩頭的也愛往隴西縣跑,畢竟這裡是他爹的地盤,他可以隨便橫著走。
他現在穿著粗布麻衣,形容憔悴,之前那些人沒認出他來,這會兒看見了,全都紛紛避開,議論紛紛。
「你們躲什麼!給我把他們拿下!等我回去告訴我爹,保你們以後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李公子叫囂,撞開孫捕頭就要趁亂逃跑,蘇梨眼神一凜,人群里忽然衝出來一個高大的男人,男人看上去像樵夫,手裡卻拿著一把殺豬刀。
刀身被陽光一照,折射出刺眼的光,下一刻,刀子捅進李公子腹部,再拔出來,便染上紅艷艷的血。
意外發生得太快,眾人嚇得四下逃竄,蘇梨被撞了好幾下才擠過去抓住李公子的肩膀。
「啊啊啊,我中刀了,我要死了,救我,快救我!」
李公子發瘋似的大叫,反身拚命保住蘇梨的腿,蘇梨行動受制,染著血的殺豬刀朝蘇梨劈來,蘇梨躲避不開,眼看刀要落下,一個銀色飛鏢飛來,將那殺豬刀震偏一寸,蘇梨配合偏頭,殺豬刀斬下蘇梨的裙擺一角落在地上,發出『錚』的一聲脆響。
人群已經跑得差不多,孫捕頭及時趕到,一把將李公子拎起來,兩個暗衛拿著長劍擋到蘇梨面前。
那人見勢不對,轉身要逃,這兩個暗衛卻並不會讓他輕易離開。
暗衛的身手極高,殺豬刀對上長劍又吃虧許多,這人很快落了下風,中了好幾劍。
「留活口!」
蘇梨及時要求,然而卻遲了一步,那人唇角溢出一縷黑色血絲,竟是服毒自盡了。
男人高大的身子直挺挺的倒下,兩個暗衛極有經驗的在他搜尋了一番,最終搜出一方絹帕,確認無毒后交給蘇梨。
絹帕是淡粉色,上面綉著一朵俏生生的梨花,梨花下面是一個未綉完的蘇字,不知主人發生了什麼,那字上還有一圈淺淺的血跡。
二姐!
蘇梨一眼就認出這絹帕出自蘇喚月之手,蘇喚月在這些人手上,他們今天是故意讓她發現這方絹帕,警告她不要繼續追尋花名冊的下落嗎?
「蘇姑娘,這帕子有什麼特別之處嗎?」孫捕頭問,這一路蘇梨的表現他都看得明白,蘇姑娘不是尋常的女子。
「沒事!」
蘇梨若無其事的把帕子揣進懷裡,這些人會用二姐威脅她,說明他們也還沒找到花名冊。
花名冊如此重要,蘇梨更不能就此放棄,只要找到花名冊,他們才會給出更多的線索,甚至最後要求用花名冊交換二姐。
只有走到交換人質這一步,二姐獲救的機會才會越大。
「我要死了,快救我!快救我!」見人被殺死了,李公子捂著肚子殺豬一樣的哭嚎,蘇梨橫了他一眼,讓孫捕頭帶他去醫館治傷,自己則拿著銀子去附近找了一群年輕有力的男子幫忙提水滅火。
百花苑附近沒有河,滅火費了些功夫,傍晚的時候火才勉強被撲滅,灼熱的地面將潑下去的水蒸起熱騰騰的霧。
看了一天熱鬧的人全都各回各家,蘇梨把暗衛叫出來,二十個人很快從一片廢墟里刨出十幾具燒得焦糊的屍首。
屍首的頸骨有裂痕,全都是被一刀封喉,先滅口,再縱火毀屍滅跡。
李公子中刀頗深,但並不致命,在醫館纏好繃帶以後又被孫捕頭拎回來,一路上他吱哇亂叫著,看見十多具焦屍以後立刻嚇得臉色發白,扭頭狂吐起來。
蘇梨才不管他怕不怕,把人拎到焦屍面前,按著他的腦袋叫他一具具辨認:「看清楚,這些人裡面有沒有你說的那個白牡丹?」
「人都燒成這樣了,我哪裡看得出來啊!」
李公子吐得只剩下膽汁,一個勁的哭著搖頭,蘇梨還是不肯放過他:「你有沒有在白牡丹這裡看過那本花名冊,她一般把冊子藏在什麼地方?」
「樓都燒垮了,那冊子就算是放在鐵盒子里,也燒成灰了,藏得再好有什麼用啊!」李公子說得涕泗橫流,一幅任由處置的模樣,再提供不了更多有價值的線索。
蘇梨把他丟到一邊,任他像一灘爛泥似的癱在地上。
花名冊的線索就此斷了,人海茫茫要再找,不知道還要花費多少心力,趕了一路,蘇梨也有些累了,她讓孫捕頭去附近客棧開幾間房先休息,自己則在路人的指引下去了一家棺材鋪。
棺材鋪燈光昏暗,裡面停著好幾幅黑漆漆的棺材,看上去頗有些驚悚駭人,蘇梨卻像是見慣了這樣的場景,連眼睛都沒眨一下,徑直走進去。
「掌柜的,請問你們店裡有夥計可以幫忙安葬嗎?我不買棺材,請夥計幫忙挖坑把屍體埋一下就成,工錢掌柜的開便是。」
掌柜的是個頭髮花白的老頭,眼神不大好使,湊近蘇梨細細的打量,半晌才咳嗽著退開些:「葬什麼人不用棺材?我店裡的夥計都是正經人,不明不白的屍體不葬,免得平白惹一身晦氣!」
「並非來路不明,是百花苑的十多具焦屍。」蘇梨柔聲回答,她側對著掌柜,那半張並未受傷的臉在燈光下線條柔和,如水一般,輕靈溫婉,像會普濟眾生的仙。
「姑娘與他們素不相識,何以為葬?」
老者喘著氣問,喉嚨里發出咕嚕嚕的聲響,像卡了口痰吐不出來似的,聽得叫人難受,蘇梨並未露出不滿,誠懇道:「家中有人從軍,路遇無名屍,自當略盡綿力將其下葬求個心安,也免心中所念之人日後戰死沙場,落個暴屍荒野的結果。」
「倒是有這麼個理。」
老者點點頭,抬手抓住櫃檯上的一根細小的麻繩搖了搖,樑上立刻響起清脆的銅鈴聲,片刻后,一個穿著藍布短襯的婦人拿著鍋鏟衝出來,裹著嗆鼻的辣椒味怒道:「搖什麼搖,老娘正炒著飯呢!」
婦人聲音洪亮爽脆,說完話,目光在蘇梨身上頓了頓,飛快的將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忽的不由分說用鏟子在老頭光亮的額頭呼了一下:「你掉錢眼兒里去了,人家年紀輕輕一小姑娘,你把她忽悠到棺材鋪來做什麼?」
老頭捂住額頭,與那婦人吹鬍子瞪眼,方才還蒼老至極的聲音變得歡脫輕快,儼然是個少年郎:「什麼叫忽悠,正經買賣,快把後面的人喊起來,這位姑娘要葬屍。」
「葬誰?」
「百花苑那些冤死鬼!」
少年扯了臉上的假鬍鬚沒好氣的說,婦人拿著鏟子表情微怔,隨即轉身往後院走,邊走邊小聲嘀咕:「一群給男人陪笑的玩意兒,不知道撞了什麼大運,死了竟然還有人幫忙收屍!」
婦人說話頗狠,語氣也不大好,蘇梨卻莫名聽出了一絲難過。
好像那婦人在替那十幾具無人問津的焦屍難過。
婦人進了後院很快又出來,身後跟著七八個個子瘦小的少年,少年穿的都是補丁衣服,全都好奇的看著蘇梨,似乎沒想到這樣一個女子會幫那樣一群人收屍。
「快走吧,鍋里還有菜等著我回來炒呢!」
婦人催促著,又有兩個少年從後門推了一個破破爛爛的板車出來,從蘇梨進鋪子到現在,前後不過一刻鐘的時間,板車上卻擺放好了紙錢、香燭,甚至還有已經寫上名字的牌位。
他們原本就是要去幫忙收屍的?
蘇梨疑惑,卻沒說出口,拿了一錠銀子給方才扮老頭那個少年:「這是工錢,請掌柜的收下。」
少年眼睛一亮,伸手想拿,指尖快碰到銀子的時候扭頭看向那婦人:「七娘,這……收還是不收啊?」
七娘表情嚴肅,並未反對,少年猶猶豫豫半天終究還是壯著膽子收下銀子。
等那少年把銀子揣進兜里,七娘看著蘇梨開口:「敢問姑娘名諱,也叫那些個死鬼記著姑娘的恩情,不說保佑姑娘有什麼福報,至少可免被小人糾纏。」
三言兩語足見七娘豪爽是個性情中人,蘇梨也沒遮掩,拱手行了一禮:「祖上姓蘇,單名一個梨字。」
「蘇梨……」七娘訥訥的重複,眼底閃過震驚,蘇梨剛要追問怎麼了,七娘已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低聲解釋:「姑娘的名字真好聽。」
「謝謝!我爹說我出生那日,院中梨花開得正盛,隨風飄了滿院,便取了此名。」
「那挺好的。」七娘笑著說,迅速收斂了情緒,踢了離自己最近的少年一腳:「都傻愣著做什麼,還不快走!誰不好好出力,今晚不許吃飯!」
少年們一陣哀嚎,全都擼起袖子幹勁十足的推著車跑了。
蘇梨和七娘溫吞吞的走在後面,蘇梨不動聲色的打量著七娘,見她性子雖然爽利,行走之間步子卻並不大,腰胯不自覺的輕輕搖動,並不放浪,卻比尋常女子多一分嫵媚。
那嫵媚由經年的積累刻在骨子裡,哪怕用粗布麻衣也遮擋不住。
心念微動,蘇梨低聲開口:「七娘方才神色有異,可是阿梨說錯了什麼話,戳中了七娘的傷心事?」
「辣椒嗆得難受,沒什麼好傷心的。」七娘爽利的說,抓起圍裙擦了擦眼角,眼眶有些發紅,反倒有些欲蓋迷彰,蘇梨越發篤定自己的猜測,試探著問:「七娘在百花苑可有什麼熟識的人?」
「哪兒來的熟識的人,我與那群賤蹄子可不一樣!」七娘怒嗔,嘴上越是嫌棄,眼眶卻越是紅得厲害。
若真的不曾相熟相識,怎會一提起就險些掉下淚來?
蘇梨心中有了計量,並未再揪著追問,兩人走到百花苑,幾個孩子已經把十幾具焦屍全部搬到板車上,幾個人在前面拉,幾個在後面推,還有兩個抱著紙錢和香燭在旁邊加油打氣好不熱鬧。
「小兔崽子!一個個還玩上了,給老娘滾!」
七娘罵著上前搶過纖繩套在自己身上,一把將前面幾個孩子推開,十幾具焦屍也還有些重,七娘被壓彎了腰,蘇梨忙上前幫她分擔了一半重量,那幾個孩子又跑到後面幫忙推車,如此一來倒也並不十分重。
板車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響,車軲轆在青石地磚上咕嚕嚕滾著,後面小孩兒灑了紙錢賣力的哭起來。
聽見哭聲,七娘低低啐了一口,眼角終是忍不住墜下一滴淚來,蘇梨偏頭假裝沒有看見,過了一會兒忽聽得七娘問了一句:「姑娘這臉如何傷的?」
「不小心炸傷的。」
蘇梨刻意說了炸傷,她臉上的傷疤還很新,而遠昭國所有人都知道,不久前天雷才劈了昭安樓,昭安樓的庫房還塌了。
「姑娘此行而來與此事有關?」
「是。」
「百花苑被燒,無一人倖免,也……與此事有關?」說到最後,七娘哽咽了一下,聲音控制不住的發顫。
她既主動提起,蘇梨也不再遮掩,坦白回答:「是,百花苑裡有位叫白牡丹的姑娘,她手上有一樣很重要的花名冊,此次百花苑的橫禍,就是因為那份花名冊,七娘可知那份花名冊的下落?」
七娘從未離開過隴西縣,見過最狠毒的人不過是那黑心的縣太爺李勇,她無法理解,這世上怎麼會有一個冊子,比十幾條人命都重要。
她獃獃的看著蘇梨,眼底迅速溢滿眼淚,眼淚失控奔涌的那一刻,她失聲破口大罵:「姓白的賤人,我就知道你不是個好東西,遲早要闖出禍來,五年前你怎麼不死在外面算了!」
她罵的約莫是那叫白牡丹的女子,語氣是當真發了狠,淚卻也流得實打實,蘇梨一時分不清她是真的恨那女子還是關係太好才會如此。
「七娘可知那花名冊現在何處?」蘇梨再度追問,七娘罵得正痛快,聞聲淚眼朦朧的瞪了蘇梨一眼:「人都死絕了,鬼曉得那鬼東西在什麼地方!」
七娘這話明顯是在賭氣,她的情緒太激動了,不是問話的時候,蘇梨抿唇沒再說話。
一行人很快出了城,到亂葬崗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一輪明月斜斜的掛在天邊,已是春季,夜空卻還是看不見幾顆星。
板車一停下,幾個小孩兒便熟練的抽出隨身攜帶的鏟子開始刨坑,顯然對幹這種事已經有經驗了。
不過孩子力氣終究不比大人,蘇梨和七娘各自從一個小孩兒手裡拿了一把鐵鏟利落的挖起坑來。
蘇梨本想一人挖一個坑的,可七娘嫌麻煩,說這些死鬼喜歡熱鬧,埋一個坑正好,蘇梨也沒堅持,和七娘一起挖了一個一臂寬,兩臂長、半人高的坑。
坑挖完以後,也沒個講究,幾個小孩兒七手八腳的把焦屍抬著丟進坑裡,有幾具燒得只剩骨頭的丟下去還會喀吧作響。
屍體丟下去以後七娘開始填土,幾個小孩兒點了香燭把一路上沒丟完的紙錢燒完,然後排隊磕頭。
等最後一個孩子磕完,墳也差不多埋好了。
七娘往墳頭壓了塊石頭,沖蘇梨抬抬下巴:「姑娘,你也去磕三個頭」
這要求很是突兀,非親非故,蘇梨幫這些人收屍已是十分仗義,哪兒還有叫她向素不相識的人磕頭的道理?
「七娘,我……」
蘇梨剛想說話,被七娘一句話打斷:「姑娘磕完頭,我就告訴你那冊子在哪兒。」
這個條件相當誘人,可蘇梨心裡沒有絲毫欣喜,那一瞬間,她忽然想起自己從未見過的生母,據說因為身份低賤,在生下她以後,就被趙氏賣進了勾欄院。
活了這麼多年,蘇梨從未想過去找她,也從未想過自己的人生會與她再有任何交集,可在七娘說完那句話以後,她卻連抬頭看眼前這個墳堆的勇氣都沒有!
「七娘,她……跟你說過我?」
蘇梨艱難的開口,除了用『她』這個代稱,竟不知道該如何稱呼那個人。
那個給了她生命,卻又從未出現在她生命中的人。
因為蘇梨的通透,七娘又小小的詫異了一下,她抓起一把土拍在墳頭:「說過,天天跟別人炫耀她有個如花似玉的女兒,長得好看極了,是京城第一才子名下唯一的女學生,還中過探花呢!」
「她來看過我?」蘇梨詫異,對這樣一個人連最微末模糊的記憶都沒有。
「只要腿還沒被打斷,每年總要有那麼幾天犯渾,上刀山下火海都要去看女兒,她是從那裡出來的,難道還能找不到回去的路?不過五年前她腿斷了,去不了了。」
「五年前發生了什麼?」
蘇梨急切的問,七娘偏頭看著那嶄新的墳頭,臉上露出一片悲戚:「誰知道呢,衣服被撕得破破爛爛,腿被捅了個血窟窿,跑回來的時候嘴裡瘋了一樣不停地讓人睡她,別睡她女兒……」
轟!
像一聲驚雷在耳邊炸開,蘇梨難以置信的後退了幾步,喉嚨哽得難受極了,連呼吸都變得困難。
她一直在想,五年前那夜,那些山匪為什麼沒有碰她,為什麼廢了那麼大力氣以後綁了她以後又把她丟回了尚書府門口。
她想過很多很多種可能,獨獨沒有想過會是這樣!
竟然是這樣!
「她現在……就在這裡面?」
好半天,蘇梨才聽見自己狼狽落魄的聲音,七娘的淚流得更洶湧,說不出話來,別過頭不去看蘇梨,緩了好一會兒才道:「在呢,她腿腳不利索,別人都跑不掉,她還能跑了不成。」
在啊……
蘇梨在她肚子里待了十個月,除了生下來那天見了一面,第二次,便是剛剛。
她混在一堆焦黑的屍體中,蘇梨沒機會看她的容顏,沒機會聽她的聲音,就這麼挖了個坑就把她給埋了!
怎麼可以就這樣呢?
蘇梨跪到墳前,想伸手把墳刨開,讓七娘從那堆焦屍里指出哪一個是她!想抓著那焦屍質問既然年年都來看自己,為什麼不讓自己知道!為什麼默默做了那麼多事,卻連當面和自己說句話的機會都不給!
手抓著泥土刨了好一會兒,蘇梨猛地停下,她看著滿手的泥,視線忽的被模糊,然後淚水洶湧如潮……
「娘!!!」
蘇梨拼盡全力喊了一聲。
她好像看見五年前那夜,在不知名的地方,她安然的昏睡著,有個人在旁邊受盡凌辱,卻一直安慰著她說:「阿梨別怕,娘親在保護你呢!」
她拼盡一切保護著自己唯一的骨肉,最終卻沒能親耳聽見一句娘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