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1章 王氏兄弟 上
南山堡議事堂內,李夢空、張萬里、熊成文、鄧宇順等中高級人員統統在座,聆聽原由方維良執筆、後來成吏員也加入的《江南見聞小結》。
《江南見聞小結》是南山堡,或許也是整個炎黃大地上出現的第一份新式論述文。與其說是文章,倒不是說是考察報告,非常講究證據和數字。
文中針對方臘事變的起因和壯大因由,主要講了三件事,從三個方面講述了為何有數十萬小民跟著方臘造反。
冗官冗員。
大周表面上經制官員很少,一個縣裡有品在身的官員,只有縣令、縣尉、教諭、主簿幾個。然而架不住大周的官府部門多、職能重複、恩蔭眾多,導致科舉出身的官員群體相較前朝竟膨脹好幾倍。所謂「無為而治」,無非是士紳大戶和世代吏員相結合,把持民間秩序罷了。
表面上,大周的賦稅很低,但是架不住地方官府收的各種雜稅,以及官府大戶勾結起來的亂攤派、轉移賦稅、轉移徭役,小民的日子因此過得太苦。另外鹽鐵專賣,也是小民苦難的重要根由。
基層崩潰。
大周立國初年,曾經通過保甲法對地方有過一段時間的強力控制。但隨著士大夫集團將武人關到籠子里,大周的某些地方終於出現了「皇權不下縣」的情形。
朝堂的旨意能不能實行,實行到什麼地步,主要取決於地方上的士紳大戶。這就意味著,任何傷害到士紳利益的政策都無法施行,只對小民有利的政策要打很大折扣。
小民戶口日增,田產卻越來越少。地方士紳、大戶、富商、豪強、官吏形成的地方利益群體對小民的盤剝越來越殘酷,小民遇上大災變,忍不可忍之下什麼都能幹出來。
民生分裂。
有人說大周工商鼎盛,失地農戶完全可以到城市打工。然而現實是殘酷的,大周城市承載力有限。
大部分的失地農戶,其實還是淪為了苦佃戶。君不見,江南和江淮但凡發生大水災,跑到城市附近的小民儘管賣兒賣女,也會被活活餓死幾成。農業生產效率沒有巨大突破前,汴京也拿不出太多糧食接濟數十萬災民。
從總體上來看,大周的貧富分化已經到了民生分裂的地步。控制一切的士大夫群體和造就繁華盛世的工商群體盡享文明成果,數百萬工商從業者正在構建屬於自身的市民文化,地里刨食的農戶卻似被時代遺忘,沒有絲毫話語權,屬於沉默壓抑到極致的大多數。
不時有人提出各種問題和質疑。方維良和成吏員都盡量舉例子、列數字、做對比回答,好讓南山堡的公中人員有個更清醒的認識。
現在沒人再提問了,所有的公中人員都陷入了深度思考。
大周肯定是有大問題,可問題在哪兒?那些士大夫,尤其是汴京的宰執不是聰慧絕頂么,為何放任小民生活如此凄慘?照《江南見聞小結》中的內容來看,大周最大的問題是民生完全割裂了,除少數幸運兒外基本是一潭死水,那表面上的工商盛景怎麼解釋?
李夢空和張萬里遣散大多數人,只留下資歷最深、絕對可靠的公人。
只聽李夢空似有深意地問道:
「屠龍術,是東主大人主動令兩位揣摩的?」
方維良和成吏員點點頭,昏暗的大堂中響起一陣吸氣聲。
東主大人一直不表態,原來確實有那個意思!
從這天起,南山堡的上層人家開始「貼心」地準備各項資源,為東主大人的「大事」做準備。
與此同時,退兵到隨州城下的李毅夫正在掙脫抱住自己大腿的一個胖子。
事情還要從李毅夫到達隨州城那天說起……
見過岳丈大人、掌握王六王七的總體情況之後,李毅夫便帶著衣著各異的鄉兵指揮,和禁軍、廂軍的各級將校展開談判。
大部分禁軍廂軍的武人,是贊同劉成棟的決定,不想到山裡打仗的。主要是花費太大,彼此又很難協調,很容易被王六王七仗著熟悉地形打伏擊,實在是有損他們「大破王六王七」的便宜。有時他們自己都忘記了,他們所謂的戰功不過是撿劉成棟的便宜。
禁軍和廂軍是不想打,但並不意味著他們會白白交出戰功。
將近一百臭哄哄的武人擠在衙門一間偏房裡,吵吵了大半夜才定下分贓方案。
禁軍、廂軍等「正規軍」負責開到各個山道,牽制王六王七殘部的運動,防止出現不可收拾的情形。作為回報,他們要拿走一半的戰功和戰俘帶來的收入。
李毅夫等數十支鄉兵聯軍負責主攻,不斷進山-退後-進山-退後,等王六王七的殘部被消耗得奄奄一息,才會大舉進山。到時候,只十數萬中青年俘虜,就是好大的功勞、好大的一筆錢!
劉成棟鎮守隨州城,不參與此次的利益爭奪。他畢竟是李毅夫的老丈人,南山堡人家的老寨主,吃相不能太難看。
九月十三日,禁軍和廂軍就位,李毅夫帶著亂七八糟的兩萬人馬進山「剿賊」,結果被王六王七在一處小山坳打得大敗,狂奔而回。
李毅夫一早清楚,兩萬面黃肌瘦、幾乎沒有訓練、沒有見過血的渣渣鄉兵,是絕對沒有勝算的。但凡事總有開始,他只能當出頭鳥,帶著一群不靠譜的傢伙進山。
結果李毅夫差點被其他鄉兵坑死,如今想想都后怕。見過毫無戰力的,沒見過都沒接戰就被對方嚇得倒卷狂奔的!
若不是南山堡這支「鄉兵」早有防備,劉德成和劉盛護住兩翼見「友軍」衝擊陣型就殺,楊營東帶著幾百名東主親衛接連三次反殺,李毅夫也許就把命交待到山裡了。
李毅夫一腳把油膩的胖子踹遠,在城門樓眾多文武的目視中怒吼道:
「老子有沒有提醒過你,提醒所有鄉兵指揮,要嚴守陣型,不要小瞧王六王七?啊!有沒有?!」
「你他娘的只長膘不長腦子,抖擻著肥肉呼啦啦衝上去,結果沒幾下就被殺崩了……還敢衝擊老子的陣型,想把本忠訓郎害死是吧?我這忠訓郎的階官到手還沒熱乎呢!」
「你的手下都跑光了,過來求我也沒用。老子去哪兒給你變一支兵馬去?要說你也夠摳的,你手下的弟兄寧肯跟著王六王七造反,寧肯四散奔逃,也不想繼續跟著你。是他娘的怕被餓死吧?」
王六王七隻是人多,但兵器太差,又餓了這麼多天。何況還有李毅夫帶著一千人穩步後撤,庇護全軍,鄉兵其實沒死多少人。
可架不住油膩胖子做人太次,清一色打光棍的手下幾乎跑個乾淨……別說繼續待在李毅夫身邊立功掙錢了,回去不被文官整治到死就不錯了!
臉面啥的一點兒不要了,擔心禍及家人的胖子再次飛撲而起,像個泥球一樣抱住李毅夫的大腿,哭嚎道:「我不要這張臉了!」
「李指揮,李天王。哥,以後你就是我親哥!你讓我吃屎,我就吃屎。我是沖著你的名氣過來撈功的,你不能不管我……」
「弟兄們窮得娶不起媳婦兒,窮得當褲子,也不能全怪我。主要是我家裡那悍婦,還有那幾個好吃懶做的妻舅,成天吸兵血,小弟我攔不住啊啊啊!!!」
「大哥救我一命。我以後水裡水裡去,火里火里去,若有虛言,一定被我家裡的悍婦折磨致死啊啊啊啊啊……」
簡直是一場鬧劇。李毅夫抬頭看一眼笑得東倒西歪的城門樓,恨不能一刀劈了緊抱不放的油膩胖子。
又拖行了幾步,收到廖士開和張展郡示意的李毅夫捂頭做無奈狀,仰天長嘆道:
「你少佔老子便宜。老子剛過二十,你都三十好幾了,誰是你哥!」
「哎咦……起來再說!大男人哭哭啼啼,成什麼樣子!」
城門樓上不止有文武官員,還有等著第一批苦勞力的明月集商販。他們輕車熟路地接走數百名苦勞力,便通過各種門道打聽一天前發生的慘敗究竟是怎麼回事。
夜幕降臨。
李毅夫把幾十個鄉兵指揮叫到一起,先是把陣亡士兵的撫恤拿出來並警告不得貪墨,又強調自己不會毀約,才勉強調動起遭受重大挫折的鄉兵指揮的鬥志。
劉元和劉盛兄弟倆正在一間乾淨的大屋喝酒。
「東主大人是個疼家裡人的,老子也就放心了。不過咱們這位東主,是不是太怕死了?」
劉元幹了一大碗,想起李毅夫到了城內也不脫重甲,有些好笑地問道。
「再小心也不為過!」劉盛咬了一口山果,皺眉說道:「比如剛經過的這場慘敗。要不是東主壓根兒信不過其它鄉兵,堅持多帶箭矢投槍,傷亡就大了!」
「城內也不安全。大哥你沒去江南,不知道有些人家啊,下起手來黑著呢……」
隨州城衙門后廳,劉成棟挑起眉毛,「哦?這麼說,是你和張展郡那小子使的計策,故意讓那個無才無德且不知羞的胖子在城門口處攔住毅夫?」
廖士開笑得比哭還難看,咧著嘴點頭。
廖士開到秦嶺沒幾天就明白了,李毅夫比方臘的圖謀還要可怕!可他已經得罪過江南士紳,已經無路可走,只好積極地出謀劃策,在李毅夫的身上添加更多笑料,進一步降低士紳官員的警惕。
除了降低士大夫階級對南山堡勢力的警惕外,廖士開還有一個用意,很快被張展郡和李毅夫分析得知:
救下必死無疑、愚蠢無能的油膩胖子,就是最好的千金買馬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