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同心同力
風晉皇朝,永定二年,十月初一。
早晨,整個天地還是平靜的。當太陽從白色的山巒間騰躍出來,將耀眼的光芒射向大地的時候,突然間,百門西番火炮怒吼起來。霎時間,閃電轟鳴,天崩地裂,大地都似在劇烈的爆炸聲中顫抖了。
風離御的五次攻城,便在這樣一個日光晴好的早上拉開了帷幕。等待攻城的消息,是異常焦灼的,煩躁的,他已是在晉都城外臨時搭建的皇帳之中來回踱步,不自覺的,英挺的眉毛已是擰成死結。
如今,已是五次攻城了,想不到慕容成傑固守天險狹關,竟是如此難破城。想當初,父皇風離天晉是自內部瓦解晉都,攻入城中未費得一兵一卒,而如今他收復都城,竟是這麼難。時至今日,用上了西番的火炮,他已是傾囊而出,若是再強攻不下,只怕半年之內也緩不過氣來,將再也無力發兵攻城。
成敗在此一舉,他如何能不急?
巨大的爆炸聲,不絕於耳。神情益發焦灼,心念不寧,他疾步步出皇帳,凝眉向不遠處的被滾滾濃煙所覆蓋住的晉都南城門望去,大量曲射的火炮,密集得就像一群群抱起翅膀的黑色鳥兒,在空中劃出千百道黑色的弧線,繼后就朝城裡一頭扎了下去,接著又是一陣連珠炮的爆炸聲。
銀牙暗咬,他已是將拳頭捏的「咯咯」直響,從天亮便開始攻城,這麼久了,還是沒有攻破城門的消息,慕容成傑行兵打仗多年,十分老辣,果然很有一套。
一串「嗒嗒」的馬蹄聲,自身後急速奔來,轉首間,但見樓征雲已是飛身下馬,疾步上前,面色帶喜,躬身道:「皇上,南漠國出兵相助,由尉遲凌在青州接應,十萬大軍如今已是抵達晉都城下。」
「南漠國,風離澈?」風離御幾乎是不可置信的望向樓征雲,確認道:「征雲,你確定他是相助我們攻城的么?那他的大軍是如何入關的?這麼重要的事邊關城防怎麼現在才來報?!」
樓征雲拱一拱手,挑眉道:「皇上,事出緊急,此事由尉遲將軍於邊關青州親辦,兵貴神速,南漠大軍他們未帶任何輜重,與前哨輕騎兵同速,日夜兼程,是以沒有前哨先行通傳,如今已是一同抵達,因著今日皇上攻城,便直接奔了晉都城下,我特趕回來通稟一聲。」
秋涼的風夾雜著濃烈的火藥味,冷冽的拂過風離御微微凝滯的臉龐,竟是溫熱的感覺,風離澈竟然肯出兵相助他收復疆土,這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在此之前,風離澈還出兵壓境,令他腹背受敵,此刻卻是大相徑庭。
少刻,但聽得身後馬蹄聲如奔雷席捲,揚起塵土丈余高,一時也難以分辮究竟有多少人,前面十二騎人馬奔到風離御所在的皇帳跟前三十餘步,拉馬向兩旁一分,最後兩騎從內中翩然馳出。
為首一名男子黑袍隨風飄厥,如一隻鼓起翅膀的巨大黑蝶,神情孤冷如掠過冬日山頂的寒風,令人望而生畏。身旁一騎之似坐著一名白衣女子,南漠國特有的紗質衣料,貼身而又飄逸,微微有些透明的紗質,幾乎看不出顏色的銀線綉了疏疏的蓮花,在猛烈的陽光下反射出一點清靈的光澤,令她整人人恍若置身夢幻之中,正是煙落。
風離御神情閃過一絲恍惚,秋風捲起他青色的素袖飄揚若水,轉首,朝身邊的樓征雲微微一笑,凄凄道:「征雲,我又在做夢了,總好像煙兒就在我的面前。」
樓征雲眼中看的真切,旋即背向風離澈與煙落,伸手扣一扣他的衣襟,揪心道:「皇上,的確是煙落,是她,是真的。」
此情此景,煙落已是心如刀絞,什麼都顧不上了,翻身下馬便奔入他的懷中,微涼的小臉貼上他溫熱的胸口之時,方才有了幾分真切的感覺,心中的思念與難以訴之於口濃烈的愛意化作近乎撕心的哭聲,漣漣淚水已是剋制不住地奔騰而下,瞬間便染濕了他的衣襟,暈化開去,凝成了朵朵白蓮。
風離御依舊難以回神,如置身夢中般,薄唇微啟,伸手去撫她精緻如玉的臉龐,眸光似沒有焦距一般,緩緩道:「煙兒,真的是你么?我每日都要在夢中見上許多次呢。」這樣的重逢,過於突然,令他一時間無法分清楚是夢境還是現實。他原以為風離澈那般固執孤傲之人,是絕不可能輕易放手的,而他與她,今生不知何時才能再相見。
煙落見他一臉怔仲,痛在心中,如無數芒針深刺,一別兩月,他清瘦許多,臉色也有些微蒼白,一雙勾魂攝魄的鳳眸更深地凹陷在眼窩之中。
淚水更是無聲無息的滑落,落在他的手背上有著灼熱的溫度濺起,她低低泣道:「御,真的是我,是我回來了。」柔細纖白的小手,輕輕覆蓋上他微涼的手背,感受著他的怔愣與僵硬。他是這樣的惦念著她,心中有一絲甜蜜緩緩蔓延,漸漸覆蓋了唇邊的澀意。
他伸手,溫柔地拭去她的淚珠,輕憐蜜愛,將她擁入懷中。此時此刻,她置身在他的懷中,那樣熟悉的香味,那樣熟悉的觸感,才終於有了幾分真實感。
抬眸間,卻瞧見風離澈正端坐在高俊的馬背之上,一臉漠然地瞧著他們,看似面無表情,只有那勒緊馬兒韁繩的手愈收愈緊,輕輕顫動,昭顯出他此刻的窒悶與壓抑。他們情深如斯,而他真真是多餘的,他的放手,原是再正確不過了。
風離御自覺有些失態,忙鬆開煙落,軒一軒眉毛,目光倏地溫軟下去,輕聲喚道:「二哥,謝謝你……」
語未畢,只見風離澈已是利落翻身下馬,衣袍捲起無盡秋風,帶著幾許枯黃的落葉,撲至他們的面上,微微的澀,微微的涼。
那樣一聲親切的「二哥」的稱呼,令他心中微微一動,有說不出的溫情四溢。
有多久,沒有聽到過風離御這般喚他了,時光彷彿回到了十幾年前,彼時司凝霜尚且身處冷宮,他們則是一宮之中長大的兄弟,朝夕相處,一道習字,一道射箭。而這樣的兄弟情分,終是隨著他的母後去逝而不復存在。
而他們,亦是愈走愈遠,直至彼此不能相容,直至朝堂爭鬥,直至兵戎相見。即便是見了面,他從來也是一聲冠冕堂皇的稱呼「二皇兄」。
如今,他們已是沒有了血緣關係,風離御卻仍舊稱他一聲「二哥」,他冷硬如玄鐵的心中,其實不是不動容的,彷彿昔年一切點點滴滴的怨恨,皆融在了這樣一聲至親至切的呼喚之中。是了,畢竟他們曾經是一同長大的兄弟。
可長久以來的一貫清冷,令風離澈依舊是面容僵硬,他只寒聲道:「你不必言謝,我只是替自己收拾叛徒罷了。」言罷,他深深瞥了一眼煙落,俊顏浮過一縷澀然,開口道:「至於她,愛你至深,我只是不忍她傷心落淚罷了。」
風離御輕輕扶著煙落素白的肩膀,半是無奈半是感慨,「二哥,無論如何,謝謝你將她送回我的身邊,亦是感謝你出兵相助我攻城。」
風離澈徑自解下肩頭黑色披風,朝馬上一甩,也不看向他,冷哼道:「風離御,你給我聽好了!好好待她,若是再教她傷心,亦或是再令她憤然毀容之類,我定率兵踏平你風晉皇朝的疆土。」
風離御聽聞,全身似是一僵,臉色一點一點地慘白,心底長久以來積壓的痛苦與重重疑惑幾乎要鋪天蓋地的湧上來,將他徹底覆滅,他深深吸一口氣,強自壓住自己狂潮般的情緒。即便是煙兒回到了他的身邊,又能如何?萬一她真的是他妹妹,又當如何,他如何能不教她傷心?不敢繼續往下想,如今他已是愈來愈心急,只待攻破晉都,入得皇宮,尋司凝霜將事情原委問得清清楚楚。
煙落不查風離御的神色異樣,聞言只面色稍霽,輕咬下唇,尷尬不語。看來風離澈已經將她此前宮中受的委屈都打聽得一清二楚,才會有此一說罷。
風離御好不容易斂下心神,正待開口說話,卻見凌雲自遠處縱馬飛奔而來,馬快如風,凌雲疾步上前,一時間顧不得禮儀周全,直接拱手回稟道:「皇上,攻城情況不甚好。慕容成傑已是抵住我們今日兩番進攻了,再拖下去,恐怕……皇上,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我們損失過重,日後難以恢復元氣,那些僅剩的火炮還是……」
風離御略略抬手,將凌雲一臂扶起,指了指身側的風離澈,溫言道:「凌雲,你不必擔心,相信此刻二哥的援軍定是到了晉都城下。凌雲,你速去傳我的旨意,火炮再上,掩護二哥的人馬攻入城中。相信,黃昏時刻便有分曉。」
凌雲一張俊朗的臉,早已滿是血污,迥然有神的雙眼,在瞧見風離澈時,難掩眸中驚訝,一時竟不知該如何稱呼,只張口結舌的站著,半響才道:「國主……」
風離澈揮一揮手,劍眉一揚,冷聲道:「凌雲,你快去罷,我的人馬已經到了,你可別被搶了頭功。」
凌雲微微愕然,旋即一笑,端正行了躬身的軍禮,依依退下。於危難之中伸出援手,昔日的兄弟,如今聯手共御外敵,他敬重的是風離澈的深明大義。轉身縱馬離去,復又投入滾滾戰火的硝煙之中。
遠處皆被煙塵籠蓋了,秋風吹動著昏沉沉的煙霧,在晉都上空翻卷飛騰。在游雲般的煙霧縫隙里忽隱忽現的太陽,戰戰兢兢地瑟縮著,不敢去瞧那戰鬥的慘烈。
煙落如柳枝一般柔軟待在風離御的懷中,目光亦是灼灼望向遠方,原本心中的惴惴不安,此刻已是平靜下來。今日,一切都將有分曉。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太陽從東邊晨曦之中慢慢爬升,直至頭頂當空耀目,又漸漸西移,在密集的炮火掩護之下,雲梯直架,登城的部隊蜂擁而上,捷報頻頻,言晉都守城的主帥宋祺,亦是戰死。
風離澈聽聞之後,不過是陰冷一嗤,寒聲道:「叛徒,可惜等不及我親自手刃,算是上天厚待你,若是落入我的手中,必將你碎屍萬段。」
臨近向晚時分,突然聞得一聲聲低靡的號角之聲悾悾幽幽響起,早已是等候多時的風離御立即衝出皇帳,攜煙落一道翻身上馬,亦是朝樓征雲大聲喚道:「征雲,晉都拿下,先鋒部隊依命直殺皇城,事不宜遲,你趕緊率所有餘部,拔營火速攻入皇宮,不得有誤!」
煙落定定坐於他的身前,心撲朔撲朔的猛烈跳動著,不遠處,但見亂雲似的烽煙之中,似閃動著無數面紅色的旌旗,在耀眼的夕陽之下,在滾動的煙雲中,那獵獵紅旗顯得分外的鮮艷奪目。那是象徵著勝利的旗幟,大軍果然已是攻下晉都。
集結餘部后,風離御突然勒住韁繩,回首看向正凝立不動的風離澈,挑眉疑問道:「二哥,你不親入皇宮,手刃叛徒么?」
風離澈軒一軒眉毛,目光之中含了一絲清冷之色,搖頭道:「不了,你既已攻破晉都,相信你定不會放過慕容父子。至於那十萬大軍,我早已下令,破城之後,原地待命,未帶糧草輜重,不便久留,當即刻返回。」
言罷,他足下輕輕一躍,整個人若凌波一閃,再定睛時,已是牢牢坐於來時高俊的黑馬之上,他的目光巡巡掃過風離御,最終落定在了煙落纖纖的身姿之上,牢牢盯著她,眸光深邃得彷彿要將她鑽透一般,久久不願離去,而那樣專註的眼神,彷彿想將她刻入骨血之中一般。
炙熱的眼神,令煙落有些不知所措,鼻翼微動,瑩白如薄玉的皮膚下沁出如血的紅暈來。片刻,她咬一咬唇,一雙眸子晶瑩烏沉,定定望著風離澈,萬千感念與柔腸皆化作四字,徐徐道出齒間,「澈,你保重。」
風離澈深刻英俊的面容微微一僵,突然勒緊韁繩,調轉馬頭,瞬間掩去眸底不舍之色,凝聲道:「你我,就此別過!」抬手一揚,一道黑線在空中彎成絕美的弧度,他似是將一件物什丟給煙落,背身,只聽聞,「留個紀念罷。」
縱馬而去,他的身後是奔騰飛躍漸起的漫天塵土,仿若一抹淡黃色的淺淺浮雲,漸漸遮蓋了他英挺高俊的身影,迷迷濛蒙,直至化作了一個小點,不復可見,此一去南漠路遙遙,再見無期,唯余夕陽如血,染紅天際……
煙落只覺眼前一陣黑光閃耀,定睛看清楚時,竟然還是那把彎刀匕首,名貴的黑犀角製成,刀刃薄如蟬翼,幾乎吹刃斷髮,此刻已是穩穩落於她的手中。
他,終究還是將這把匕首留給了她,就好似她,還是將那枚放置著她長發的香囊偷偷放回他的寢室中一般。
也許,他們之間,僅剩的,也就是這點紀念了,再無其他。
風離御遙遙望著他遠去的方向,心中亦是感念萬千,緊緊按住煙落的手,唇邊泛起一絲真切的笑意,揚聲道:「回宮!」
是的,他離宮已經半年多,如今也該回去了,能有兄弟齊心協力,相助攻下晉都,這般同心的感覺真好。
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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