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人生,若如從前

第四十四章 人生,若如從前

次日清晨,朝陽殿外遠遠傳來了平嘟的「悾悾」聲,連著九聲,迴音綿延不絕,低低入耳,象徵著風晉皇朝終於匡複正統,群臣聚於正泰殿中,早朝恢復。

煙落已是起身,由青黛上前服侍。她的雙手浸在了玫瑰汁里潤潤,紅艷艷的顏色,愈加襯得縴手明白如玉。青黛擰了一把浸透了熱水的毛巾給她敷臉,淡淡的菊花芬芳教人身心輕鬆。她整個臉悶在了毛巾里,眼前霧氣騰騰,瞧著青黛,突然問道:「青黛,你什麼時候開始在景仁宮中當值的?」

煙落頗為凌厲的目光巡巡投射在了青黛的身上。

青黛,這是一個極是美麗的名字,不由的教人遐想連篇,於這後宮之中,這樣的名字未免過於顯眼。更何況眼前的女子是人如其名,青絲順柔,眉如遠黛,一雙丹鳳眼勾人心魄,尖細的下巴,蜂腰楚楚,一副我見猶憐的樣子。

青黛見煙落有此一問,突然有些緊張起來,端著銅盆的手情不自禁地顫抖了下,旋即恭敬答道:「回皇後娘娘的話,奴婢乾元二十四年時調入景仁宮中服侍皇上。」

煙落輕輕撫過自己如蔥白般的指尖,將毛巾丟回盆中,挑眉道:「那你在皇上跟前也有四、五年了。」她徐徐笑了起來,只以一指略略勾起青黛尖細的下巴,望入那一雙怯怯的雙眸之中,口氣淡淡道:「長的挺漂亮的,可滿二十五了么?」

青黛且驚且懼,慌忙擱下手中銅盆,膝下一軟,整個人已是軟軟跪了下去,似一朵被風吹落的花瓣,急急分辨道:「皇後娘娘,奴婢對皇上忠心不二,半分遐想都沒有。」

煙落含笑,挑眉,道:「哦?忠心不二?」

青黛面色微微發白,有些虛弱道:「娘娘明鑒,奴婢跟在皇上身邊近前侍奉有四五年之久,從未有過非分之想。」

煙落也不理她,只是冷冷盯著她,青黛不自覺地身子微微一動,一雙丹鳳眼眸直直盯著地面,大氣也不敢出。

片刻,煙落倏然收回目光,忽而展顏一笑道:「本宮可沒有說你對皇上有非分之想,本宮是另有所指,難道你心中半分數也沒?」風離御對青黛自然是沒有什麼,這點她心中很清楚。

青黛嬌弱美麗的面容浮起驚惶的表情,血色一點一點誕盡,愣了半晌才道:「娘娘……奴婢不明白娘娘的意思,還請娘娘明示。」

煙落的視線橫掃過她的面容,一字一字道:「聽聞,景和宮中曾經失竊了一個檀木盒子,也不知裡面裝的是什麼?青黛,聽聞是你最先發現了景和宮失竊。你可知道那裡面都裝了些什麼么?」

青黛面色一凜,勉強笑道:「皇後娘娘,奴婢怎會知曉那黑盒子中裝的是什麼,奴婢不過是一名小小的宮女,怎會知曉內務府查案的個中巨細。」

煙落逼視她片刻,青黛微微低下頭,更是心虛不敢看她,煙落忽然「咯咯」一笑道:「看來,你對景和宮中失竊之物是一隻黑檀木盒子,似乎一點也不驚奇,而且,本宮方才也沒有說是黑色的,莫不是你親眼見過?要知道,內務府至今都不知道,景和宮中究竟丟了什麼!」漸涼的語氣,似是激起了一池秋水的冷意。

青黛倒吸一口涼氣,自覺露出破綻,汗涔涔落下來,雙唇微微哆嗦,俯首拜了又拜,顫聲道:「皇後娘娘,奴婢從未害過皇上,娘娘……」抬首間,盈盈水眸已是泛起點點淚光。

此時,尚是天亮的時分,因著殿中深闊,光線依舊有些晦暗不明。近旁的案幾之上供著綻開的秋菊,香氣清遠,淡淡縈繞在人側。

煙落一臂將青黛自地上拉起,也不再為難她,只是淡淡問道:「你替風離澈做事,有多久了?」也不再兜圈子,她開門見山的問道。

地上印著鏤花窗格子的影子緩緩移動著,漸漸爬上了青黛慘白的臉側,她垂下頭,自知再無法隱瞞,只得低低道:「娘娘,奴婢本是宮中蒔花宮女,五年前曾有一次去景和宮中侍奉蘭花,一時失手摺損了數顆,當時的掌事嬤嬤十分惱怒,幾乎要將我杖責致死,猶剩一口氣時,是當時的二殿下,寬赦一語,救了我。青黛命薄,自入宮後備受欺凌,從未有人照拂過……」

煙落接過話,問道:「所以,出於感激,你便開始效力於他?慕容成傑尚未政變前,景和宮中失竊,那黑檀木盒子,可是你盜出傳遞給他的罷。還有,後來他是不是向你打聽本宮的事?」她逐一問道。

風離澈似乎對她的事了如指掌,且消息頗快,是以不可能在宮中沒有內線。當時風離澈兵敗自避暑行宮遠走青州,那隻盒子一定是後來自宮中送出的。順藤摸瓜,煙落仔細想過,可疑的人唯有青黛。想來此前風離澈掌握風離御的行蹤,皆可能是通過青黛。

青黛復又跪下,徐徐抬頭,眸中已是含了氤氳霧氣,如梨蕊含雨,頷首默認,凄聲道:「娘娘,奴婢真的沒有害過皇上……」

煙落突然抬起一手,示意她噤聲,瞥了她一眼,只問道:「本宮想知道,你用何方式與風離澈聯絡?」

青黛聞言,眉心微微一動,喉頭邪然發緊,不自覺地攥緊了衣角,跪地不語。

瞧著她一臉忠心之樣,煙落不由輕笑出聲,柔緩道:「你別緊張,我不過是想托你送一封書信給他罷了。只是不知你的渠道是否可靠,才有此一問。」其實,她想給風離澈書信一封,告知他司凝霜與南宮烈已是離開皇宮,並且希望他能將自己最終的身世通過秘密渠道轉達給自己。皇宮現在正是嚴查時刻,即便是她的書信也要接受重重檢查,而她不想讓風離御知曉,便只能通過這樣的方式了。

青黛愕然抬首,眸中閃過驚疑,菱唇開了又合,合了又開,愣了半晌,最終吐露真言道:「娘娘,我每每都是將消息送至宮外,晉都街市上的一間酒樓之中,名喚『客來酒樓』,僅此而已。」

「可信么?本宮的信件,頗為重要。」煙落正一正衣襟,復又凝眉問道。

青黛頷首,道:「娘娘,從未有過差錯。」

煙落笑笑,「好,那本宮就拜託你了。」自懷中取出一封蓋好印戳的黃色信箋,這是昨晚風離御走後,她仔細斟酌寫下的。

將信箋交至青黛手中,煙落正聲道:「請務必交至他的手中,要快些,回信也由你送至本宮手中。不,或者本宮親自去取。另外……」她頓一頓,看向青黛的神色多了幾分凜冽,平聲道:「另外,本宮不希望再有三人知曉。至於你曾為風離澈效力之事,也只有本宮知曉,如何?」

青黛顫著手,接過煙落的信箋,輕輕抬袖拭一拭額上涔涔而落的汗水,似鬆了一口氣,溫婉道:「娘娘請放心,青黛必定不負重託。」

「起來罷,別一直跪著,教旁人見了,還以為本宮罰你呢。」煙落和顏悅色道。她本不想為難青黛,即便青黛曾經背叛了風離御,但現在已是沒有了威脅,過去的事便過去了,她也不想再追究。

青黛見煙落神色溫和,心間郁然有大石沉沉落下,以至於起身時幾乎不能站穩,扶了身旁案幾一把,方發覺自己的雙腿已是酸軟麻木。欺君罔上,這可是夷滅九族的死罪,好在皇後娘娘不予追究。恭敬行禮,她依依退下。

到了傍晚時分,空中忽然飄起了輕蒙的細雨,冰涼如玉,簌簌打落在精緻的窗棱上。宮殿巍峨高聳,遠遠望去,一抹淺綠色的身影撞入煙落的眼帘。

白蒙蒙的雨霧之中,煙落漸漸瞧清楚了,是香墨。

如今的香墨在正泰殿當值,她來,必定是通傳風離御的旨意。

煙落見了香墨入來,不由得齒間含笑,忙問道:「香墨,可是皇上喚本宮?」

香墨福身,笑道:「就知道娘娘等的急了。御醫衛大人已是帶著太子小殿下回朝了,此刻正在御書房中等候呢,皇上還在正泰殿忙著政務,等一下便過去,特讓奴婢先過來喚娘娘一聲。」

宸兒回來了!煙落的唇邊悄悄漫過一縷明麗以及期待的笑容,自她去留華寺帶髮修行以來,可有半年多沒有見過宸兒了,如今應該長大許多了罷,也不知還是否是自個兒記憶中的樣子。

腦中想著,腳下已是急切著,不知不覺中人已是來到了御書房,尚未入殿中,她已是聽到一個小小童稚的聲音正甜甜軟軟的「依依呀呀」著。

聲音軟綿綿入耳,她的身子陡地一震,所有的心力魂魄都被那小小的聲音吸引住了,不由自主地便向御書房裡看去。目光所及之處,衛風正抱著宸兒端身而立,小小人兒長大許多,一身粉藍色的水錦彈花薄襖,細白的小臉上,俊眉斜飛入鬢,像極了風離御,烏溜溜一雙大眼睛,黑亮如兩丸黑水銀球兒,像極了自己。

只看了一眼,煙落彷彿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心口,難掩激動,一步上前便將宸兒抱入懷中。她離開他時,宸兒尚未足月,如今已是近十個月大了,抱在手中沉甸甸的,不似方出生時的輕若無物。她想念了那樣久,如今終於抱在了懷中,那分真切感,教她頓時心頭一熱,幾乎要哭了出來,死死咬出自己的菱唇,她極力剋制著自己即將奪眶而出的眼淚。

宸兒十分乖巧,許是母子連心,他手舞足蹈著,很是高興,口中不停地「呀呀」著,到底只有十月大,小腰仍是不硬朗,舞弄了一會兒,便軟軟一頭裁在了煙落的頸窩之中,更像是大大親了煙落臉頰一口。

此情此情,衛風亦是神色動容,笑盈盈道:「皇後娘娘,到底是親生,我帶了這麼久,宸兒都沒有這般與我親厚呢。」

煙落亦是高興,見宸兒生龍活虎,面色紅潤,不由感激道:「多謝衛大人悉心照料……」微微側首,煙落突然止住了話語,眸光越過衛風俊朗的身後,停留在了一抹艷麗的容顏之上,淡淡淺綠色的平羅衣裙,無一朵花紋裝飾,只在袖口用絲線綉了幾朵菊花,如此清爽簡潔的打扮,依稀還是自己遙遙記憶之中的她,只是她原本一雙顧盼神飛的勾魂美眸,此刻卻透著幾分茫然與恍惚。

「雲若……」煙落驚呼一聲,方才與宸兒重逢時忍住的淚水,卻在頃刻間奔瀉而下。

她以為,此生再也看不到雲若了,她以為,雲若定是死於慕容成傑之手,想不到她竟然還活著。

她怎能忘記,雲若,倒在了冷硬的青石板地面上,彷彿一片隨時會被稀薄陽光化去的春雪,輕飄飄地失去生氣,唇角含著一縷柔和的淺笑,眼波痴戀地投向無盡的遠方。

那樣錐心的最後一瞥,她怎能忘記。

只是,雲若此刻看向自己的眼神為何這般陌生與空茫?而且,雲若更是一直坐在了檀木交椅之上,也不曾起身,一動也不動,只是一臉柔婉的看向她,淡淡的微笑著。

那樣疏離的微笑,彷彿她們從不相識一般,怎麼會這樣?煙落大為震驚,探尋的目光已是投向了衛風。

衛風徐徐開口道:「我帶著宸兒出得皇宮之後,在深山中的獵人小屋裡逗留了兩日,欲避開慕容成傑的搜捕。不想卻讓我瞧見了一群黑衣男子將她丟棄于山間野獸時常出沒的地方,我將她帶回屋中之時,她背後中了兩刀,眼睛被人毒瞎,雙腿亦是被人殘忍的打斷。最要緊的是,她似乎完全喪失了記憶,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誰。可是,我卻知道她是誰,聽那群黑衣人私下議論,好似她背叛了慕容成傑,救了娘娘,所以才被他們棄之荒野,任野獸蠶食。」

煙落一手輕緩捂住自己微涼的唇,環抱著宸兒的雙手已是瑟瑟發抖,眸中霧氣更甚,哽咽道:「是的,若是沒有雲若,我恐怕早就被慕容成傑捉住了。雲若她……救了我……」幾乎泣不成聲,她啞然道:「都是我害了雲若,衛風,她真的誰都不認識了么?」

柳雲若狐疑地抬頭,望著煙落,清明的美眸中閃過訝異,動一動身子,扯了扯衛風藏藍衣袍的一角,似是尋求能讓自己安心的慰藉般,怯怯問道:「衛風,她是誰?」突然,她抱緊了自己的頭,神情閃過一絲痛苦,艱難道:「風,我好像有些頭疼。」

衛風眸色溫柔地瞧了雲若一眼,上前輕輕握住她的手,寬慰道:「沒事的,你慢慢想,想不起來也沒有關係,不要著急。」回身,他看向煙落,緩緩道:「當時,我帶著她一起,按著皇上暗中部署的接應,躲入了雲州城中。我治好了她的背傷,治好了她的眼睛。可我只恨自己醫術淺薄,她那一雙腿,恐怕永遠都廢去了。雲若她意志堅定,一定要想起過去的事,所以,我帶著她來見你,也無非是想借著往日熟悉的人或事物來喚起她的記憶。」

「雲若……」煙落喉間嘶啞難言,方想說些什麼,身後似有人袍擺帶風,熟悉的龍涎香和著清潤的秋風一道入來。

未見人,聲已至。

「宸兒!讓父皇抱抱。」風離御爽聲笑道,伸手便是將宸兒自煙落手中抱過去,親昵的戳了戳宸兒小小的鼻尖,逗得宸兒「咯咯」直笑起來。看著宸兒健康聰慧的樣兒,他放下心來,朝衛風一壁笑道:「衛愛卿辛苦了,你不在,這御醫院之首可是空缺了許久啊,讓你司女子乳娘之責,真真是委屈了你。」

衛風亦是笑道:「蒙皇上重託,能親自照料太子殿下,是微臣的榮幸。」

突然,「啊」的一聲尖叫,聲音極細極利,瞬間刺破長空,是柳雲若。

甫一瞧見風離御入來,她只覺得自己腦中彷彿有無數重鎚狠狠砸下,每一下都似砸在了她的心尖之上。頭痛欲裂,頭漲欲裂。痛,幾乎蒙住了她的呼吸,腦中彷彿刀絞一般,拚命地戳刺著,又彷彿有無數東西擁擠著,要衝撞出來一般。

似有無數聲音在催促著她,「用力想」,「用力想」,她掙扎著,掙脫了衛風的鉗制,整個人軟倒在了地上。腦中直欲炸裂開來,她見過的,眼前這名方才入來的俊美邪肆的男子,那樣一雙深邃的鳳眸,懾人心魄,她一定見過的。

風離御始才注意到柳雲若的存在,一臉茫然地望向正極力制住柳雲若的衛風,俊眉微蹙,不明所以。

衛風額上已是泌出涔涔汗水,大顆大顆的滑落下來,急急喊道:「雲若,你要是想不起來就不要去想了,來日方長,何必急於一時。」

柳雲若神情痛苦地伏在地上,若柳的身子不斷掙扎著,扭動著。沉重而又急促的呼吸像洶湧的潮水般一波又一波襲來,無法停息。

漸漸地,她痛苦低吟的聲音略略低了下去,不復可聞,周遭逐漸恢復了平靜。

夜色,如輕緩的紗帳般徐徐灑落,殿中逐漸暗了下來,窒悶的氣息,彷彿自每個人的心底逼出一般,一層一層薄薄覆上了空茫的御書房。

自冰涼冷硬的地上微微支起身,柳雲若緩緩抬眸,望向了風離御,眼中有著片刻的驚喜與嬌怯,輕輕喚道:「七皇子……」

風離御愣在當場,煙落與衛風則是面面相覷。

七皇子?!這是多麼久以前的稱呼了?!

難道,柳雲若恢復了部分記憶?只是,這記憶卻是停留在了從前?!

卷三殘顏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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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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