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他對她的寬容,那已不是寬容,而是縱容,他這分明是在縱容她予取予求。
「我都用什麼眼神嚇了?」易承歆明知故問。
「好像我是個棄兒似的,一身愁苦很惹人同情。」她輕笑,眼底卻泛著不自知的憂愁。
他看在眼底,疼在心底,卻也明白,過去那些年,她顛沛流離,過著擔心受怕的藏匿日子,只怕是讓她養成了未至先愁的敏銳心思。
即便苦難已過去,她仍是不自覺的憂愁著,擔心著,害怕著。
「你不是棄兒,你是我的皇后,西涼的皇后,往後你活著只有歡樂,不會有任何愁苦,所有人對你只有艷羨,絕無可能是同情。」
「陛下這般待微臣,莫非是想讓微臣成為媚主的千古罪人?」
她失笑,心中卻明白,他這番話絕非戲言,他連江山都能扔下不管,脫下龍袍來邊關尋她,敢問世上還有什麼事是他辦不到的?
「這些年來,我反覆問自己,若是真能把你找回來,我該做些什麼才能彌補你,無論我怎麼想,就是想不透能拿什麼來彌補。」
他面上揚笑,眼底那抹深沉的痛楚,卻教人觸之心驚。
「我懂你,你性子看似溫軟,卻是比鐵石還倔,還不知道你是女子的那段時日,我見識過你的脾氣,所以我總想,若是你再回到我身邊,恐怕就連皇后之位你都看不上眼。」
「陛下如此懂微臣,自當曉得微臣從未想過要當西涼的皇后。」
「那你想當什麼?你還想繼續當太子少師?還是,你仍想扮成男子之身,繼續當南家獨子。」
她略略歪首,故作苦惱尋思貌,而後道:「若是真如此,陛下會讓微臣當什麼官?」
聞此言,易承歆面色迅速沉了下來,道:「你當真還想以男子之身示人?」
若非考慮到路途上的種種不便,他根本不願再見她穿上男裝。
「陛下,您曉得嗎?當年若不是我爹請來圓通大師為我論命,興許今日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她望向山腰下的巍峨佛寺,想起過去種種,竟覺恍若隔世。
「圓通大師早年便曾說過,我爹手上沾染了太多血腥,背負了太多業障,因果輪迴終會到來,若不是今生,便是報應在來世。」
她目光起霧,回溯舊時記憶,語氣帶點不自覺的鼻音,似是緬懷,似是感慨,易承歆在一旁望著,只覺萬分心疼,卻無法為她分擔一絲一毫。
「我爹早年不信佛,後來他經常做惡夢,夢見那些被他所殺的人化作厲鬼來索命,為求心安,他開始隨我娘親上佛寺,經常出入佛寺之後,便認識了圓通大師,大師命格不凡,又開有天眼,能觀星相又能為人論命,可大師不隨便替人論命,他只與有緣人說佛論命。
「我爹因為害怕,一開始不願與大師談論太多,可不知怎地,大師卻經常主動與我爹說佛,長此以往,我爹越來越信佛,越來越相信因果,到後來圓通大師才向我爹點明,說南家命中將遇一劫,那是因果輪迴下的死劫,南氏恐將滅絕。」
聽至此處,易承歆面色緩緩沉了下來。
過去他從不信命,若不是南又寧如此虔誠,又曾教授他佛義,他壓根兒不信佛,可此際,聽著她說及這些,他心底竟一陣寒,身子不自覺地泛起顫慄。
皇京貴族南氏,至此可說是當真徹底滅絕,正好應驗了圓通大師那席話。
她緩了緩,接續道:「我爹本是不信,可他膝下始終無出,多年過去,即便有姨娘懷上胎,總會無故滑胎,要不便是出生不久后便夭折,沒有一個孩子能順利活下來。」
「直至我出生之後,圓通大師為我論命,便說南氏之中唯有我能逃過此劫,可若想避禍,就得以男子之身續命,不得以女子之身示人,因而我出生十日過後,我爹便對外宣稱,禮部侍郎府有了兒子。」
總算解開了何以她會用男子之身欺瞞世人的迷,但易承歆怎樣也想不到,如南至堅那樣曾上過沙場,武將出身之人,竟然會如此迷信,甚至當真干出了這般欺瞞世人的事。
「打我開智以來,我便不曾穿過女子裝束,更不曾做過任何女子該做的事兒,為了瞞過眾人,我爹更以我與佛有緣的名義,將我送至懷恩寺寄養,並讓我唯一信得過的心腹蕭沅來保護我。」
「及長之後,我一個人在懷恩寺悶得慌,又甚是思念爹娘,便隔三差五的給我爹娘寫家書,央求他們允可我暫時回京……可沒想到,回京之後,我娘便希望我留下來,別再回懷恩寺,我爹拗不過我娘,便同意了。」
嘴角泛起一絲苦笑,南又寧忍住鼻酸,緩了口氣,方又繼續往下說。
「後來想想,我真不該回京的,如果那時我一直老老實實的待在懷恩寺,興許我爹娘也不會……」話未竟,她已一把讓身側的男人摟進懷裡,寬厚大手緊緊地壓覆在她後背上。
「倘若你沒回皇京,我也不會遇見你,你總對我說,世上的一切是佛的安排,是因果,亦是緣分,那麼既然我們遇見了彼此,這便是神佛的旨意,是我倆有緣,方會經歷這一切。」
他緊緊抱住她,就怕她又心生退卻,因而興起離去之意,貼在她耳畔低聲說著,聲嗓毫不掩飾他所顯露出來的焦灼。
她靠在他胸懷裡,將胸中的悲苦壓下去,慢慢學著去釋懷曾發生在她身上的事。
「陛下說的沒錯,該來的總避不掉,圓通大師為南家算的命,果真一句不落的應驗了,這興許真是南氏命中注定的劫。」
「你放心,我一定會查明是誰暗中密告,南家雖滅,可還有你,你將是西涼的皇后,我的後宮不會有別的女人,只會有你一人。」
聽著他鏗鏘有力的許諾,南又寧心頭既酸且甜,可她不傻,亦不再是昔日那個天真懵懂的孩子,她隨他回京,身分不明不白,又是帶罪之身,倘若他一意孤行,當真改立她為後,太後會就此袖手旁觀嗎?
這些話她終究壓在心底,沒能說出口……只因她也怕,怕眼前的寧靜安好,會因她的疑竇而化作烏有。
她探出雙手,環上易承歆削瘦的腰背,倚靠在他懷裡,與他一同眺望山腰下那莊嚴神聖的金色佛寺。
這一刻,她心底無憂無懼,祥和一片,多年來籠罩在她心底的陰霾,苦痛與傷悲,在佛的看望下,在他溫暖的抱中,逐漸消散。
彎月當空,稀落的星光灑落,純金鍛鑄的佛像,在大堂里靜靜俯瞰世人,守夜的僧侶們跪坐於大堂里,一邊翻動著經書,一邊低喃吟誦。
與佛寺相隔一座園林的精舍里,燈火仍熾,便衣衛軍直挺挺的立於門口,不敢鬆懈半分。
禪房裡,簡樸木上,南又寧背身而坐,一隻修長手執著木篦,和緩而規律地為她梳著發。
她低垂眼眸,小臉略略泛紅,同時透著一抹羞澀與靦腆。剛剛沐過身子的她,身上套著寺院借來的尼姑袍,寬大的袍子只以一條藏青色腰帶束起,益發顯出她的單薄嬌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