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7.第1847章 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
第1847章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
有段日子裡,慕紫蘇發現她的那位冰山夫君不見了,她去問侍女,侍女們都笑笑,閉口不言。
幾天後,她剛用完膳,就見他風塵僕僕的跑來,雖然表情還是像別人欠他八百吊一樣綳著個臉,慕紫蘇卻從他眼睛里看出了幾分無法抑制的欣喜。他執起她的手道:「跟我來。」
她能感受到他寬厚掌心裡因為緊張而氤氳出的汗水。
或許在很多年後,慕紫蘇都無法忘記那時看到的景象。
她彷彿置身於瀚海深處,暗青色的光像暈染在紙上的水墨四散開來,無數色彩斑斕的魚游曳在她身側,尾鰭劃過時,帶著旖旎的流光。抬頭望去,一隻巨大的鯨,從她頭頂掠過。
然而,這一絢麗的美景,僅僅維持了不到半柱香的時間,就一點點化作泡沫散去了。就像一個短暫卻難忘的夢。
她後來才聽文景說,是龍汲君花費了很大的心思才學來的戲法,教他的那個人性情古怪,分文不取,只要他去采一瓶露水給他。
於是,身為四御的龍汲君拿個破瓶子在林子里接花露,弄得滿身狼狽。
龍汲君緊張兮兮的看著她道:「不喜歡么。」
她輕輕彎起唇角,抬起頭,對上了那雙如黑曜石般的眸子。
「喜歡。謝謝你。」
龍汲君老臉一紅,「喜歡便好。」
她也低下頭道:「那個……我之前看你總是拿著一枚戒指發獃,可是哪位姑娘送你的信物。我聽蕊兒他們說,男子都會有三妻四妾……你若喜歡誰,可以娶進來的。」
「你情願?」
她憋著嘴不說話,半晌后才道:「我看你都不願跟我說話……」
他拿出那枚紅寶石戒指,端詳了一會,淡淡道:「是送你的。」
「我?」
龍汲君將戒指塞到她掌心裡,「等你真正愛上我那日,再戴上吧。我是說,待你承認你是傅夫人的那日。」
他說完便急匆匆的回去了,他不敢聽到她的答覆。
只是第二天,龍汲君正和她一起進膳時,他無意中一瞥,看到她拿筷子的手上,正戴著那枚紅寶石戒指。
見他目不轉睛的盯著自己,慕紫蘇莞爾一笑,「好不好看?」
他急急點頭,「好看,夫人……好看。」
從那之後,他們的話變得多了一些。
有時她睡不著覺,就會跟他聊天。
她說,她好像忘記了一段很重要的事,一個很重要的人。
她說,她總是夢到一間竹屋,一個雪白清雅的背影。
她還夢到一座雲端里的仙宮,那裡有好多好多的仙子……
仙人撫我頂,結髮授長生。
她喃喃的念道。
然後,他就輕輕給她摟在懷裡,說:「那些只是夢罷了,作不得真。我才是真實的。」
她眼裡泛著星芒,輕輕摸了摸他俊美冷然的臉龐。
是啊,他才是真實的。
「蘇蘇喜歡女兒么。」
她低低的『嗯』了一聲。
他道:「閉上眼睛。」
忽地,慕紫蘇感到他的唇觸壓了上來。
不同於那人的纏綿溫柔,他的吻強烈而無法抗拒。她聞到了他的靈魂深處,有鐵一般的氣息。
他似乎在拚命的討好她,取悅她。只不過這位帝君的一舉一動,都顯得很是笨拙,和他平日雷厲風行的風格很不相符。
「你不會是……第一次吧。」
龍汲君親吻著她耳垂時一滯,老臉又一紅,垂下眸子,算是默認了。
慕紫蘇瞭然,怪不得她發現他總是偷偷看春宮圖,原來是在用功學習……
「我們成親這麼久,都沒有過么?」
「你不許我……」
他再次吻了上去,然後逐漸聽到她的呼吸越來越重。
然而——
他忽然聽到她嬌羞的輕喚道。
「師父……」
就像一盆冰水嘩啦啦的從他頭頂澆下來。
龍汲君坐起身,一動不動的瞅著她。
她問他,「怎麼了嗎……?」
她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剛剛都說了什麼。
他整理了下被她扯亂的衣襟,搖搖頭,「若你不願,我不會勉強你。」
她心亂如麻,「我沒有,我只是……我可能沒有準備好做娘親……」
「嗯。」
「你是不是生氣了……?」
他將她攬入懷裡,輕輕吻了下她的額頭,「睡吧。明日一早,我帶你去外面逛逛。」
她眼睛一亮,「當真?」
「當真。」
她將頭往他的懷裡更深的扎了扎,「夫君真好。」
這話忽然就將他冰冷的心再次溫暖了。
他相信總有一日,她會真的愛上他。
肖賢對楚敘北說,他想去三個地方。
他雖然知道自己不該,可他還是控制不住的想她,想再見她一面。哪怕只看她一眼。
之前趙約羅總是鍥而不捨的向肖賢套話,問慕紫蘇到底去了哪兒,她現在知道了。
原來慕紫蘇,就是九州里盛傳的帝后。
龍汲君不得不感嘆,慕紫蘇真是天生的修真者,怪不得她天賦這般高,即便失去了記憶,練功這件事都刻在了她的骨子裡。他常常陪她過招,一來二去,二人關係又近了許多。
那日,慕紫蘇正在後花園練功,她並沒有察覺到,有個人正遠遠的凝望著她。
氣勁斬碎了落葉,紛紛揚揚灑落。
那綺年玉貌的少女身姿高挑,墨發白衣颯颯飛揚,嬌俏的五官恍若是天神精心親筆勾畫,她一雙媚眼輕眨,妖艷得似是有攝人心魄的魔力。
可她唇畔的微笑,卻如蓮花般清澈。
最是回眸那一笑,萬般風情繞眉梢。
他坐在迴廊間,靜靜的看著她,想努力的把她所有的一切烙印在心底最深處,然後妥帖的收藏。
可是看久了,視線越發的模糊,怎麼也看不真切了。
原本趙約羅想跟著他來,可肖賢怕她見了慕紫蘇控制不了情緒,怕讓慕紫蘇看出端倪,索性就沒讓她來。反正來日方長,日後她和慕紫蘇相聚的時間還很多。
慕紫蘇剛收功,龍汲君就走過去,讓侍女呈給她一碗茶水。他拿著帕子為她擦去額頭上的汗水,「你功體未愈,要多休息。」
她笑吟吟的瞅著他,像只樹懶般張開手臂抱住了他,整個人掛在他的身上,「是有點累。還很餓……」
她已經這樣信任他了嗎?或者說……已經愛上他了嗎?
肖賢覺得心臟陣陣刺痛,楚敘北瞧見他揉了揉胸口,便道:「老師,該回去了。紅兒說了,您不能在外面待太久。」
他別過臉點點頭。
確實是離開的時候了。
楚敘北扶著他的手臂緩慢的往外走,他一路心裡就只有一句話。
——饕饕還是像以前一樣,真好啊……
忽地,他聽到身後響起了那個熟悉的聲音,步子突然一滯,握著楚敘北的那隻手,都不由然在抖。
「請問……您是何人?是夫君的客人嗎?」
肖賢站定許久,他不敢回頭,他怕看見她,一開口,自己的眼淚就止不住了。
可是他當真是思念至極,哪怕她已不認得自己,也想再同她能說上幾句話。
就當成是,好好的告別吧。
他深吸了幾口,平穩住心中翻湧的情緒,從容的轉身。微微俯首,道:「見過帝后。」
那一刻,陽光很安靜的灑落,勾勒出她明艷的輪廓。
猶記當年,驚鴻照影來。
恍若膏雨煙濃,沖開白玉梅。又如浮生夢,驚艷了萬里春秋。
所有侍女都看到了。
她笑了。
這麼久以來,她們第一次看到她流露出這樣開懷的笑容。
或許就連她自己,都不知為何見到這個清冷毓秀之人,會如此的歡喜。
她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像是見到了故人那般道:「我還從未見過像您這樣好看的男子。」她眉間不經意攀上幾分悵然,「或許以前是見過的,卻也不記得了。」
肖賢很快意識到了蹊蹺。
她應該只不記得自己,為何連楚敘北也不認得了。
這時,龍汲君快步走來道:「夫人不是餓了,快去用膳吧。」
他眼神躲避著肖賢,催促著慕紫蘇。
慕紫蘇撥開他的手,目光一直落在肖賢的身上,「怎麼家裡來了客人你也不告訴我。你不許我出門就算了,每天除了春華她們幾個,我半個人影也見不到。先生吃飯了么?午時了,不如留下了一起用膳吧?」
「好。」
待慕紫蘇蹦蹦跳跳的走後,肖賢才沉聲質問龍汲君道:「你對她做了什麼。」
「將你的太初之心渡給了她,僅此而已。」
他直視著龍汲君的眼睛,「你絕不能剝奪她的自由。」
「我沒有。」
旋即,肖賢收了目光輕輕嘆息道:「但願你沒有騙我,否則,就當是我看走了眼,所託非人。」
庭院里,慕紫蘇拉著他說個不停,她從這個陌生的地方醒來到現在,那麼久說的話都沒有今天和他的話多,一雙眼睛看著他時,亮晶晶的。
「道長,外面的世界是什麼樣的,好玩嗎?我聽說我家夫君是四御帝君,那到底是在哪裡當差,做什麼的?我看知秋她們都很怕他,確實可怕,整天板著個臉。可是……他待我極好。」她垂下眸子,神情有些羞澀,旋即,又嘆了口氣。
肖賢問她,「夫人可有心事?」
「是啊。」她撐著下巴道:「她們說,身為帝后,應該給侯爺生兒育女,可我並不覺得,我能做個好娘親。」
他輕笑道:「夫人冰雪聰明,心如明玉,無論是何人做了你的孩子,都是修來的福分。」
他邊說邊想,饕饕又回到了過去這般可愛的模樣,想起她對自己劍拔弩張的模樣他還心有餘悸。
——小丫頭,你那天下手,可真重啊。
「她們只會用好話填補我,本以為道長是個忠厚模樣,沒想到也是如此。對了,先生娶妻生子了嗎?」
他的目光一直盯著她的眼睛,輕輕點頭道:「我已成婚,一兒一女。兒子名為九齡,女兒小字紅姑娘。」
她若有所思的點點頭,「九齡……紅姑娘,真是有趣的名字。想必令正一定貌美,不然怎會入得了您的眼。」
「是啊,我家娘子花容月貌,就是管我管得嚴了些。」
慕紫蘇笑出了聲,「想不到您還是妻管嚴。」
忽地,肖賢半攏著拳,不住的咳嗽了起來。
慕紫蘇緊張的道:「先生是病了么?」
他喘息片刻才道:「無妨,小病而已。」
龍汲君從旁走來,道:「夫人,這位先生身體抱恙,他該回去了。」
慕紫蘇的神情忽然落寞了下來,「怪我,一直拉著您說東說西,耽擱了您休息。」
他用力撐著石桌站起來,看他病重如此,慕紫蘇不知為何心裡陣陣絞痛。
「您要好好保重身子啊,侯爺認識許多名醫,屆時幫您引薦一二吧。」
「多謝夫人掛心。貧道便不叨擾二位了。對了,」
他將楚敘北喚來,拿過一袋糯米紙包的桃酥,遞給她道:「這是我親手做的,不知是否合夫人的口味。」
「道長做的,我一定喜歡。」
他微微一笑,最後凝望了她一眼,他知道恐怕這一次,就是最後一次見她了。他真想再多看她一會,多跟她說會兒話。
最終,他只是行了個禮,和楚敘北離開了。
慕紫蘇一直站在那,看著他漸漸遠去的背影。直到再也不見。
龍汲君在她身側,剛想說什麼,她突然向門外跑去——
「道長!」
肖賢停下步子,強忍著眼淚轉身,瞅著她。
「您以後,還會來這裡陪我聊天嗎?」
他紅著眼眶道:「等我身子好些,便再做些好吃的,給夫人帶來。」
她欲言又止,微笑道:「好。我等著您。」
「夫人也要保重身體。」
「好。」
他們目不轉睛的相視著彼此,卻從未覺得對方的目光冒犯。
他想起了許多,那個替他擋住黑暗的少女,她從蓮花里走出時的驚艷,她善使詭計,狡猾多端的模樣,她第一次主動擁抱他時的炙熱。
每一幕,都清晰的刻印在他的腦海里。
山一程,水一程,長橋千萬里,與君來相送。
最終,他只是略帶哽咽的道:「夫人,請留步,貧道告辭了。」
轉過身時,眼淚頃刻間灑落。
——饕饕,我走了,你要好好活著,好好吃飯,好好練功。
他這個人這輩子都太精明了,恨的清清楚楚,也愛的明明白白,所以才會說,難得糊塗。他真想再糊塗一會,便不會在分別時這般心如刀割。他在想,當年自己把饕饕寄送到那戶人家時,她找不到自己了,也是這般的痛吧。
可是,她再也不會望眼欲穿的等他接她回家了。
慕紫蘇遙望他離去的身影,隨著她轉過身,一路訥訥的向回走,明艷的陽光也悄然不見了。
庭院灌入長風,她呆坐在石桌前,看著那一包桃酥。
那時的她並不知,這份精緻的點心是肖賢懷揣著怎樣的心思親手做的。麵糰上和著淚水,摻雜了他所有思念和愛,一併還給她。
她將糯米紙一點點打開,拿起一塊輕咬一口。
然後,龍汲君看著她,一言不發的,將一塊又一塊的桃酥塞進嘴裡,雙頰鼓鼓的。
她面無表情的大口大口吃著,眼睛里不停的流出淚水。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哭。
可能是桃酥太好吃了吧。
楚敘北帶肖賢回到了杏花村。
回到了,他們最初的地方,那座小小的竹屋。
竹屋裡落滿了灰塵,卻和過去一模一樣,從未變過。他想打掃乾淨,卻已是力不從心,只能坐在床榻上,再好好看一看這間竹屋。
屋子裡有很多她小時候留下的痕迹,被她弄壞的箱子用木板補得七扭八歪,那支翅膀斷裂的風箏,發舊的七巧板。
他走出去,安然的坐在咯吱作響的搖椅上,好像那個小姑娘還在這裡勤奮的練功。他看向不遠處那顆棗樹,忽地想起來,她小時找不到他,就在那顆棗樹下一直哭。
——饕饕,有時我在想,你越長大,我越覺著你和過去變了許多啊。少了幾分冷酷薄情,不再冷言相對。不再有事夫君,無事肖老道。
反而要天天黏著我,總是心疼我。一會要我背著,一會要我抱著。
那時的我可真是愚笨啊,總也照顧不好你,一個不小心就餓著你,凍著你。你卻從不笑話我,也不怪我無用,反而從五歲起就學起了家務,要照顧我,儘管飯菜做得還是如以前一樣難以下咽,可我當真開心。你還說,長大以後要成為名修,保護我。我也擔心,這樣的我,不能再成為你心裡的那個一劍獨秀,不能陪你長大,不能……再與你相愛。
後來的我,總愛和你計較,我愛你十分,便想要你也愛我十分,我和小顧比,和龍汲君也要比,每每少一分,我都要記上許久。是不是很可笑?
饕饕啊……
即是現在,我還想看到你風塵僕僕的找我,嗔怪我又亂跑,你還會執起我的手,帶我回家……
你又想笑我說胡話了吧?
可我還是要說,那天我做了個夢。
夢裡的我們,和好了。
梧桐半死清霜后,頭白鴛鴦失伴飛。
臨走之前,他擺弄擺弄花草,看看這裡,又看看那裡,簡單收拾了一番。最終,他長舒一口氣,對楚敘北道:「我們走吧。」
楚敘北扶過他的手,擔憂的看著他蒼白的臉龐,「還要去那兒么?您累了一天,該回去休息了。」
他執拗的搖搖頭,一定要去。
斜暉脈脈,落在那座小小的墓碑前,金燦的光傾度在他的背影上,卻顯得無比落寞。風很輕,陽光很安靜。
肖賢坐在九齡的墓碑前默然無語,直到太陽西落,才緩緩的站起身來,對著墓道:「九兒,爹來看你了,爹老了,走不動了,這是爹爹最後一次來看你了。你別記恨爹,好么……」
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