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主動
明月當空。
皓白清輝灑進屋子,照得禪房一片通亮。屋子裡彷彿籠著一層輕柔白紗,顧心臉龐呈現柔和恬淡的顏色。
連輕輕的呼吸聲也未聞。
智觀老和尚像是一尊木雕端坐於蒲團。
旁邊,顧心也是紋絲不動,只有胸腹在微微起伏。她呼吸的聲音很淺很靜,嘴角若有若無地上翹著,似乎是在微笑,卻又像是睡著了。
悠遠更鼓聲傳來,不知起於何處。流過顧心耳朵,她聽到了,又似沒有聽到。
是四更天,後半夜了。
半晌,身旁的智觀老和尚深深吐了一口氣,收勢,起身。
顧心知道,但沒有動。
耳中聽到老和尚走到門口,將禪房的木門打開,輕微的吱呀一聲響,有冷冽的風吹進,拂動她的發梢。
而後是小沙彌腳步聲近,對智觀問早安的聲音。顧心輕輕抬眼,看到智觀從沙彌手中接過一隻小小的水壺,關門回來。
老和尚將冒著熱氣的水倒在牆角的小盆里,沾濕了帕子擦臉,擦手,擦拭頭皮和脖頸,然後洗了帕子晾好,又倒水進茶碗漱了漱口。
整理僧衣,束緊鞋襪,這便是早起洗漱好了。
「你可以起來了。」
智觀似有感應,回過頭對上了顧心的視線。
顧心聽得他呼喚,身心卻還沉浸在坐禪的玄妙感覺之中,貪溺著不想起身。
那種一片空明的狀態,實在是太讓她感到愉悅。
「過分追求禪定,則無禪也無定。過猶不及,起身!」智觀低喝。
顧心猛然被他喝醒,眨了眨眼睛,回歸到現實之中。
腿上是沒有知覺的,無痛無麻,可是等她想站起來的時候,才發現動彈不得。
那好像是別人的腿,伸手去搬,也沒有觸感。
她驚愕地看看智觀。
智觀卻對她露出一抹慈祥的微笑:「第一次打坐便能入定,這不是常人能做到的,很好。只是心雖然靜了,身體卻還未得到錘鍊,日後打坐多了,腿便不會如此了。」
智觀推門出去散步,讓顧心先自己緩一緩。
不一會有小沙彌進來送熱水,這壺是專門給顧心的。顧心正呲牙咧嘴歪斜在蒲團上,被漸漸恢復知覺的雙腿折磨得死去活來。
從沒有感覺,到感受到麻,癢,酸,疼……種種都是鑽心的,她控制不住地飆了淚。一動不動坐了幾個時辰,後遺症是很強烈的!
知道哭鼻子沒出息,也是沒辦法,只能任由眼淚橫流。
尷尬地跟小沙彌搭話:「離天亮還早,智觀大師怎麼這時候散步?」
小沙彌放下水壺,請顧心隨意取用,合掌行禮告訴她:「師叔祖向來如此,一會散步回來便要修撰經書,一直到寺里做早課的時辰,和大家一起做完早課,用了飯,再回來,那時候日頭便出來了。」
好勤奮的作息!
顧心連續念了幾聲阿彌陀佛表示佩服。想當年她在公司里拼死拼活拼業績的時候,二十多歲的年紀時還能通宵達旦加班,到了三十歲之後身體就熬不住了,太晚睡或太早起都會頭暈腦脹。而智觀老和尚這樣大的年紀,卻能保持數年如一日的早起用功,真是讓她肅然起敬。
小沙彌行禮出去,顧心繼續跟腿上的痛苦做鬥爭。又是揉,又是搓,又是輕輕活動腳趾,等到能爬起來了,就用手撐著桌子來回挪動走步,折騰了好大半天才恢復正常。
用隨身的帕子沾水,學智觀那樣簡單洗漱之後,她也推門走出去。
冬季夜裡清冷的空氣撲面而來,她狠狠打了幾個噴嚏。
廊下不遠處立著薇兒和柳七娘,立刻上來噓寒問暖。
「不妨事,不妨事,打個噴嚏反而更清醒。你們怎麼……難道一直在這裡站著不成!」
顧心驚訝地問她們,得到的是肯定的答覆。
「下次記得找個客房歇息去,別在外頭凍壞了。」顧心感動。
薇兒笑道:「主子別擔心,我們都是練過的,身體底子好,再站幾宿也站不壞。離主子近些,有什麼事您能隨時傳喚我們。其他人都去休息了,有事再叫他們便是。」
「智觀大師往哪個方向去了?」顧心問。
七娘頭前帶路:「這邊,您隨我來。」
月光之下,整個禪寺的屋舍園林都看得清晰,一排排禪房沒有燈火,靜靜屹立著。智觀年事雖高,卻比寺里大多和尚起得都早,這時候大部分人還在熟睡中。
顧心幾人腳步輕緩地穿過禪房,再繞過兩個小院,出了一道月亮小門來到一座幾層樓高的小佛塔前,看到智觀老和尚正繞塔而行。
這是靈感寺里很有名的所在,香客們來上香時,基本都要繞塔走上幾圈,祈福消災。佛塔相傳修建於百多年前,本朝先帝時又重新休憩過,外牆上一層一層,轉著圈排列著許多大大小小的佛龕,裡面供奉著各位如來和菩薩。顧心認不全這些佛菩薩都是誰,但第一次見到時就覺得每一尊都是寶相莊嚴,妙不可言。
現而今在月光之下,佛塔靜謐巋然,更添了幾分神秘之感。
走得越近,彷彿越能感應到佛法之精深渺遠。
智觀合掌繞塔而行,口中念念有詞,都是顧心聽不懂的音節,似乎是梵文經咒。見顧心來了,他也沒有停下,不疾不徐地邁著步子,音節抑揚頓挫。
顧心就站在不遠處,靜靜候著。
智觀的念誦告一段落,這才停下來,看向顧心。顧心上前行禮,智觀問她:「一夜打坐,可想通了?」
顧心合掌道:「也想通了,也沒想通。似乎是想了很多,又似乎什麼都沒想。不過,我現在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了。」
智觀微笑:「空即是色,色即是空,你這禪參得好。既知道了,就去做吧。」
「我想借您的勢。」
「老衲有勢可借么?」
顧心回答:「或許有,或許沒有。我也許借得住,也許借不住,看緣法了。」
「那你便看看。」
「師兄不問問我要做什麼,怎麼借勢?」
智觀笑了笑:「問與不問,有何不同。」
他簡單說了這幾句,便繼續回到佛塔前去行走了,合掌垂目,不再理會顧心。
須臾,又有幾個僧人來到此處,各自繞各自的塔,念各自的經。顧心遙遙朝智觀行了個禮,帶著人無聲告退。
……
武靖侯府。
李望川好幾日不在家,今日匆匆回來一趟,給祖母武靖侯夫人請個安,沒說上兩句話,便又要告辭出去。
武靖侯夫人叫住他:「整日不著家,也不知道你在外頭跟什麼人結交混日子,全不把家裡人放在心上。今兒我讓廚房新做的玉薯八寶粥,你最愛吃的,陪我吃頓飯再出去。」
「祖母,我約了朋友在泰德樓吃酒,席面都訂好了,等晚上回來再陪您吃飯,粥您給我留一碗。」
大夫人崔氏正在侯夫人跟前稟報家務,此時笑著勸婆婆道:「母親,川哥兒已經不是小孩子了,轉眼就要娶妻成家的年紀,容我僭越說您一句,您可別像他小時候那樣管著,男子漢大丈夫,管束太多了,他在外頭施展不開。」
又跟李望川道:「川哥兒你去吧,約了人就要守時,耽誤不得。那粥我讓廚房給你留著,就算你三更半夜回來,也能立刻熱騰騰給你送房裡去。」
武靖侯夫人指著崔氏道:「你別寵壞了他!慈母多敗兒,哪有他說什麼就是什麼的。正是因為年紀不小了,才得讓他務正業,別總在外頭跟人吃酒胡混。」
李望川聽著崔氏叫自己「川哥兒」只覺得膩煩,暗罵她笑裡藏刀的小妖婦。
她不過才比他大幾歲,就整日端著個母親的款兒,也不嫌臊得慌!
心裡罵著,臉上卻是笑嘻嘻的,挨蹭到武靖侯夫人面前撒嬌。
「祖母,祖母,您知道我是最聽話的,您讓我在外頭謹言慎行,我哪敢胡混啊?我身邊可不是酒肉朋友,結交的都是有差事有本事的,約了吃酒也是為了商量事情。前日進宮姑母還誇我長進了呢,不信回頭您問姑母去!再說,今兒的酒席,也有一半是為了您攢的。」
武靖侯夫人被他扯著袖子揉搓幾下,有點暈乎乎,「快別磋磨我了,老骨頭快被你揉散架了!」
「祖母偏心,王爺過來的時候您就讓他揉搓,我才揉了幾下就不成?」
「胡說!我什麼時候偏心了,你個沒良心的東西!」
李望川嘿嘿笑著,又挨著祖母蹭了幾下,順便說起前日進宮看見廬王,發覺他氣色好了不少,想必是身子大好。
「……我瞧著,過不了多久他就能來看您了!」
武靖侯夫人連忙合掌念佛。
祖孫兩個說的高興,把要出去吃酒的事給拋到一邊了。
崔氏上前笑道:「母親,您整日惦記王爺,不如明天遞了牌子進宮,我陪您去探望一下,見了面您才好放心。眼下時辰不早,咱們該擺飯了,您也快放川哥兒出去赴約吃酒吧。」
一句話又提醒了侯夫人,老人家擔心孫子瞎混,被外頭的人哄騙了,就問李望川:「你跟誰吃酒?怎麼說是一半為了我的?要是不如實告訴我,我不讓你去!」
李望川暗罵崔氏挑事。
但這次崔氏所言卻是正中下懷,他本來就想跟祖母提這事呢,前頭那都是鋪墊。
「祖母屏退下人,我悄悄告訴您。」
武靖侯夫人說他胡鬧。
他低聲附耳道:「跟慈寧宮裡有關,您不想聽?那我不說了!」
鬧得侯夫人沒法,果然就遣退了跟前伺候的。崔氏還在跟前,笑盈盈沒有要走的意思。
李望川笑道:「大夫人還是迴避一下吧,我跟祖母說悄悄話,不方便你聽。」
「喲,川哥兒莫不是要說婚配之事,這麼神神秘秘的?你不會是在外頭看上了哪家的姑娘吧!」崔氏笑著提醒,「你可別忘了你已經訂了媳婦,在外頭玩一玩可以,別鬧出事來。」
真是討嫌!
李望川笑著,也不說話,隨便崔氏怎麼想。
是武靖侯夫人惦記著關於慈寧宮的事,主動找了個借口,讓崔氏退下了。
屋裡只剩了祖孫兩個,李望川便告訴祖母說,宋家的小兒媳婦正在靈感寺做佛七,為建廟籌集銀子呢。
「您為建廟不是捐了一尊大佛像嗎,是地藏菩薩對不對?您這樣的善舉,引得京里人紛紛解囊,別說是富貴人家,就是貧民小戶的,也非要在捐資單子上寫上名姓,什麼劉二、趙狗剩的,那些名字看著都好笑,捐的錢也不多,三錢五錢都有,甚至還有隻給了幾分銀子的,竟也寫在施主單子上頭!我見了很是笑話幾句,可是旁邊有虔誠的香客告訴我說,給建廟添磚加瓦,是不拘多少的,就算一分銀子,功德也未必就比一兩銀子少,還有那沒錢的,親自去工地搬幾塊磚也是功德無量,關鍵是看誠心。我一想,也對,又一想,若不是祖母您帶頭捐了佛像,哪會激起這麼多人的善心誠心呢,要論功德,您才是頭一份,最最功德無量的那個!」
一番話說得武靖侯夫人心裡十分舒坦。
「竟然有這樣的事,什麼時候開始打佛七的?事前我連動靜都不知道。」
侯夫人以為顧心建廟,一則是她自己的錢,二則是宋家的錢,再則跟侯門公府各家尋一點錢,也就夠了,卻沒想到顧心竟然在寺廟裡公然募捐。
而且是在靈感寺里募捐。
在一家寺院里給另一家寺院籌銀子,這事很少見。一般沒有寺院會允許人在自己地盤上替別家找錢,沒想到,靈感寺竟會給顧心兜這個底。
看來顧心這個智觀師弟的身份,是受到靈感寺上下支持的了!
武靖侯夫人不僅想到宋家最近的風波。
這個節骨眼兒上,顧心公然募捐建寺,給宋家造勢的意圖昭然若揭。
關鍵是,還把她捐佛像的事給公開出去了——這不是打著武靖侯府的旗號,給安陸侯府做背書嗎?
尋常小民也許不了解顧心的身份,即便了解也未必想得到那麼多,只以為她是在做佛事罷了,可京城裡頭的貴門官宦人家,恐怕就要議論紛紛。
宋家被人堵在門上鬧事,宮裡和朝廷都沒有表態,她武靖侯夫人卻鼎力支持宋家兒媳婦要修廟的功德——這不相當於說,太后垂憐宋家?!
所以被孫子誇得舒坦,武靖侯夫人也不由沉吟:「做功德不需昭顯,川哥兒,你去告訴那顧家姑娘,別讓她到處說我捐佛像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