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宛平冬寒
時進冬月,宛平冷煞人。
縣西三里的海子河,早凍得結實,只在正午時分、河中央、水流最深處,隱約露一彎細水。
顧遙抱膝坐於南炕窗前,小腦袋枕在膝上,視線落於著紙糊的窗戶,腦海中卻是一扇超大落地窗,粉嫩的懶人椅。
想到從前,顧遙心中一緊,整個人散發出無以言表的孤寂。
顧知縣進來,見小閨女縮做一團,心酸不已。先前猶豫不決的事,瞬間有了決定,他輕聲喚道:「遙兒。」
「嗯。」
「明年春上,你回太康吧。」
前世,父母離異后,媽媽就沒回來過,爸爸另娶,她和爺爺奶奶過;今生,顧遙乍來此間時,生母沈姨娘過世。
混了兩世,父母四人,只剩眼前的父親。
又要失去,顧遙頓將前世忘之腦後,緊緊抓著顧知縣的衣袖,像只被丟棄的小狗,頂著濕漉漉的眼睛,弱弱地問:「爹不要我了嗎?」
顧知縣的心,被她眼中的怯弱,刺成了無底洞。緊摟著小閨女,顧知縣迭聲道:「要!爹怎會不要你呢?」
宛平縣署為元大都舊址所在,三路四進,知縣內院開在西路第三進。牆外窄巷內,七匹駿馬、一輛樸實的馬車,沿著小巷一路往北,拐進西興化寺衚衕。不大會兒,又從興化寺衚衕出來,停在縣衙西角門。
「老爺,大老爺來了。」
顧知縣父女匆忙抹了淚,頂著寒風,哆嗦著迎親長。
顧大老爺卻不領情,進門就抱怨:「你升作宛平知縣,怎不告訴俺們一聲?叫俺白跑一趟興化寺衚衕。」
酸意隨霧氣一併逸出。
顧知縣察覺到不對,立即將姿態擺得極低,略解釋了句:「月前才收到的調令,已派人給父親、大哥送信,大哥想是與送信之人錯過了。」
一語未了,大老爺不耐地擺手:「不說這個。爹說稀罕五侄女,叫俺來接她去鳳城。路不好走,簡單收拾下,明日就走。」
把閨女交給他爹,不用幾年,閨女開心時定會笑得嘴巴大過臉、生氣時則是大吼大叫,最誇張的應該是說話,見著自己,閨女大抵會說——
「爹,俺回來了,有沒有想俺啊?」
一想到那個畫面,顧知縣禁不住打了個哆嗦,語速飛快地說:「大侄女聰慧可人,爹跟前有她了,怎還要遙兒過去?」
大老爺也是一肚子火氣,怒道:「俺怎麼知道!爹歷來偏孫子,哪重過孫女了?俺指他騙人,爹偏不講理,嚷著『就騙你怎的』。橫不過他,俺能有什麼法子!俺都沒法子了,你能有法子?」
都言父母在不分家,顧家略有不同,不分家卻分產。
顧知縣的曾祖父,身為嫡長,所獲家財不及庶弟。為此,特改顧氏家規,規定除長子外,其餘諸子成親便要分家產。所分財產也不多,成親加置產兩項,合計為當時家底的十分之一,以此來保證嫡長的財產。
顧知縣這一輩,大老爺不僅是原配嫡出長子,又打小跟著老爺子南征北戰,功勞不說,苦勞免不了,與老爺子最是親近。他都不行了,顧知縣有法子也只能沒法子了,因而苦笑道:「連大哥都勸不住爹,弟弟能如何?」
大老爺的不滿,便去了三分,催道:「知道就好,快帶侄女收拾東西去吧。」
顧知縣左右為難。
違抗父命,是為不孝;遵了父命,閨女大抵就廢了。
大老爺看出他的不舍,看了顧遙一眼,在顧知縣耳畔低語:「別不舍了。侄女生母沒了,咱爹才起的心思。要怨,只能怨孩子命不好。」
顧知縣身子一僵,回神后,真誠道:「原本不舍送遙兒回太康的。這下好了,鳳城有爹、有大哥、大侄女,弟弟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大哥一路辛苦,午飯可曾用?弟弟記得大哥喜歡喝羊湯,家裡才割的羊肉,叫廚房煮碗來,可好?」
勸住弟弟,大老爺無比自豪;叫知縣弟弟俯首,他心底熨燙,聞言喜上眉梢,連道三聲好。
顧遙很憤怒,趕在情緒失控前,轉身回屋,爬上炕,縮在角落裡,滿目通紅。兩世為人,過的都是一樣的日子,還叫她來這一遭做什麼?
是誰把她弄到大明,站出來,她保證打死他。
顧知縣餘光瞧見,並未做什麼。待安頓好兄長后,方進屋安慰她:「遙兒不惱。不是爹不要你,才叫你去遼東的。你伯父都來了,你跟著去是一定的。」
顧遙一連兩句,道出兩世心聲。
「伯父接我就得走?」
「我不要去別人家。」
她的不懂事,只因捨不得離開。這份不舍,讓硬下心腸的顧知縣,平添三分悔意。可惜三分悔意,不足以叫他改主意。
顧知縣道:「傻孩子。宛平不是我們家,太康你祖母在的地方,才是我們家。遼東,因你祖父在,也可稱之為家。」
顧遙據理力爭:「對爹來說,祖父祖母在的地方是家;我也一樣,姨娘不在了,我只剩爹了。爹在哪,家就在哪。」。
聞她提及沈姨娘,顧知縣臉上的笑意淡去,因道:「正因為姨娘不在了,爹才同意你去的。且你祖父既要你過去,你便要過去。總歸要去的,任性耍鬧,徒惹他不喜罷了。」
這話什麼意思呢?打個極限的比方。
女子被人OOXX時,反抗也無用,不如趁機享受。這種選擇,是理智又殘忍的做法。顧遙泄了氣,仍垂死掙扎:「我聽爹的。但是,最多三年,爹一定要去接我。」
她恍惚記得官員三年一述職,她怕三年後顧知縣去了別地,離她更遠了。
顧知縣琢磨片刻,應了。
顧遙得寸進尺:「還有,祖父要是不喜歡我,我想提前回來怎麼辦?」
還未離,便費勁心思想回來,顧知縣心中說不出的感動,在最短時間內,將顧遙的未來安排得了一番。
顧遙的奶娘林媽媽,土生土長的宛平人,今歲不過雙十年華。得了信,林媽媽與顧媽媽說了聲,打著回家看一眼閨女的名頭,拎著攢下的私房家去了。次日天明,林媽媽頂著高燒、一路咳嗽回到縣衙。
見她如此,顧知縣忙找大老爺商議:「林媽媽病了,勞大哥多等幾日,可否?」
林媽媽腦門一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