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劉氏笑道:「哪裡呢,如今我也不管生意的事,專心伺候你爹,你爹如今也好,兩人哪裡需要什麽人伺候,倒是阿寧要忙著香鋪的生意,有小荷這邊照應你,我們才放心。如今倒是有樁事兒,你們成婚也三月了,這個月月事可來了?」
唐寶如臉上一黯,劉氏仍念叨道:「就知道你又不記得日子了,總是這麽萬事不掛心的,罷了,我一會兒問小荷去。阿寧細心穩重,是個靠得住的,只你從小嬌氣,阿寧又樣樣都依著你,我就怕你身上有了消息不知禁忌,壞了事。
雖然如今你年紀著實輕了些,只是我和你爹一把年紀才得了你,如今年過半百了,你爹如今又得了這病,已是沒了指望,你和阿寧早日開花結果,我們老兩口也算放下心了。」
一邊又推心置腹道:「明年鄉試之年,我悄悄問過先生,阿寧中舉竟是十拿九穩,他人才如此,我們不得不防著,雖是已成了親,也怕他出息後有些不要臉面的貼上來。負心多是讀書人,總是有個孩子穩妥些,給你配的四物湯你可要按時吃著,大夫也說了你雖年紀輕,只要仔細些,生育是不妨的。」
唐寶如只沉默著不說話,劉氏又叮囑了幾句便站起來道:「年下家裡也忙,年三十那天你再和阿寧回家過年,你爹爹一個人在家我不放心,得盯著他喝葯才行,我先回去了。」
唐寶如聞言站起來,劉氏看她臉上有不舍之態,拍了拍她的手道:「原是怕你新婚,住在家裡過了病氣,萬一有孕便不好了。如今你爹也好許多,你若想了,便讓阿寧帶你回去看看,不礙事的。
前些天過來還一副蜜裡調油的樣子,如何今天倒又如此作態?我冷眼看著阿寧一貫都讓著你,不是個忘恩負義的,鬧鬧小彆扭可以,但別恃寵而驕得太過了。」
唐寶如心中有千言萬語,卻不能說給爹娘擔心,她終究是懷不上孩子,未來那漫長而可怖的一生,她以為一死便百了,誰知道又從頭來了一次。
唐寶如滿心苦惱,劉氏卻將手裡的小包袱打開道:「都是看你耷拉著臉,我剛才竟是忘了讓阿寧替我寫幾張禮單,不過你來寫也行,快來。」一邊已是熟門熟路地到她房裡的桌子上鋪紙磨墨。
唐寶如一怔,她是認識字,但卻寫得不算好,有些字也認不全,然而如今教她去求許寧,那是萬萬不肯的,她硬著頭皮走過去,心想禮單多半也都是些日常的,她應該都能寫。
劉氏捏著手指一二三四地將禮單一一數出來,讓唐寶如記錄,她雖然不認識字,卻是個記性極好、極能幹的,一口氣將給親戚的幾個禮單都數出來,讓唐寶如列了幾張紙。
待到唐寶如寫完,劉氏拿起來一看,卻是詫異了下,看了眼唐寶如,有些沒好氣地道:「真是生女外向,這是你親娘的事兒你也不走心,打量我不認識字,就胡亂寫了應付我呢。」竟是嫌棄起唐寶如的字沒寫好來。
唐寶如的臉上十分尷尬,背上微微起了一層薄汗,就為這幾張禮單,她已竭盡所能。她前世雖然也是小時候爹娘用心專門請了先生來教她和許寧,結果許寧聰明伶俐,一學就會,而她是個嬌寵過度的,從小就常纏著許寧幫忙寫課業,那先生喜歡許寧受教,對不太喜歡學的她也胡亂過了,所以她與這寫字上頭著實很是生疏。
劉氏歷來是個刀子嘴豆腐心,也就數落了唐寶如兩句,便風風火火地拿了禮單走了。
唐寶如看著小荷來收拾書桌,一個人無聊地翻著桌面的幾本書,詞曲、遊記、笑話、戲本子和綉樣,倒是齊全,翻開裡頭居然有蠅頭小楷,是註釋,看出來是許寧的註釋,卻極為淺顯,倒像是要註釋給新學的人看的,綉樣也是,看下邊的字,居然是許寧親自繪的綉樣。
小荷看她翻書,抿著嘴笑道:「這些天太忙,姑爺都沒空教您寫字了,這還有些墨,要不您寫幾張?」
唐寶如心下微微一動,問小荷,「我平日寫的字呢?拿來我看看。還有姑爺寫的字,一起拿來。」
小荷笑道:「娘子寫的字就在這屜子里,姑爺樓上的書房並不許我們進去的,娘子不如自己上去看看好了,若是只是看姑爺的字,這不是每張都有姑爺寫的字給娘子當臨摹的樣子嗎。」一邊說一邊將書桌的屜子拉開,拿了一疊紙出來。
果然上頭是她熟悉的許寧的字跡,下頭那一疊紙卻讓她吃了一驚,居然十分細巧精緻,工整又有韻味,她一張一張地翻著,這居然是她寫的字嗎,比她現在寫的字確實是強多了。是許寧教的嗎?
唐寶如沉默著一張一張地翻著,想起前一世,她不喜歡讀書,許寧就模仿著她的筆跡替她寫完課業,她當時傻,覺得許寧從小就護著自己,後來兩人生隙的時候,她回想從前,才知他自幼就心機深沉。
若是自己一直學著沒什麽長進,不喜歡讀書,爹娘定然是會辭了那先生的,唯有自己似乎一直有長進,先生誇獎,爹娘才會一直捨得出那束修,唯有這樣,許寧才能讀書。
她不知道其他書生如何,許寧卻是個極愛書的。他們成婚後,她甚至聽到他夢中都在誦書,再沒人比她更清楚他的苦讀,再冷的天也要寫滿十張大字,再忙,身邊總仍放著一本小冊子,抄著一段他需要背誦的書。
即使是後來貴為宰輔,他仍然苦讀不輟,手不釋卷,未有一日懈怠。所以即使最後他們視彼此如寇讎,她也不得不承認,他所取得的成就固然有唐家的恩情,但許寧自己本人的天賦及努力其實占更多的比重。而這一世的他,居然有心情教自己讀書寫字了嗎。
唐寶如微微冷笑著,想起前一世他將自己從相府中趕走時的決絕,那臉上的冷漠和厭惡,那些無休止的爭吵和互相折辱傷害。她輕輕放下了那疊紙張,合上了屜子。
不知道晚上許寧是否還是會避而不見?唐寶如想了想,對小荷道:「娘適才拿了些暖房韭黃來吧,前兒說的鱉還在嗎?我做點菜,晚上你去前頭叫姑爺回來用飯。」
小荷一臉心領神會的樣子,「姑爺昨晚沒回來,娘子可心疼壞了吧,我這就去讓前頭大廚房將材料送到小廚房來。」
唐寶如有些詫異,想了想許寧這人好潔,想必如今寬裕,是不會和前頭那些夥計們一同吃的,內院設個小廚房也是必然。她看了看身上的絲綢衣,這樣嬌嫩的料子不好進廚房,油煙一熏只怕就穿不了了,她前世吃過苦,愛惜東西,便轉身往房內走去,打算換身粗布衣服下廚。
卧房內兩明兩暗,外間一間小廳,裡間是床和書桌,最裡間幾個雙門衣櫥和箱子放置他們夫妻的衣物,另一小間擺著朱漆描金戲嬰的屏風,後頭擺著浴盆等物,供洗浴所用。
唐寶如昨夜已熟門熟路,徑直找了那雕著踏雪尋梅的衣櫥打開找冬日衣物,只看到裡頭滿滿的居然都是各類紫羔、珠羔、銀鼠、灰鼠等毛料衣物,又有絲棉衣等多件,大多是豆綠、茜紅、鵝黃等嬌嫩鮮亮的顏色。
她呆了呆,翻了好一會兒,手腕酸軟,居然沒找到一件合適的衣服,微微有些納悶,就算許寧如今開了香鋪,手上寬裕了些,也不至於如此大手大腳買這樣多的毛料絲緞,看起來價格都頗為不菲。
要知道許寧還有一頭無底洞一樣需索無度的窮家,雖然如今她爹娘還在,但許寧是個孝子,如何捨得虧了他爹娘,如今手頭有錢,豈會不救濟他那水深火熱的窮爹窮娘。
她怔怔站著發獃,外頭小荷卻是吩咐了廚房後進了來,看到她站著出神,便笑問:「娘子這是要做什麽?」
唐寶如回過神來道:「這身絲綿太過累贅了,想找身布料的衣服,換了好進廚房。」
小荷抿嘴笑著上來替她熟門熟路地從上頭頂箱找出一套布襖來,淺豆綠的襖裙,看上去仍然簇新。唐寶如道:「顏色太淺,容易臟呢。」
小荷笑道:「姑爺給您挑的顏色都是淺的,他一貫說您皮膚白年紀輕,就該要這樣鮮亮的。有大廚房的六娘來給您燒火打下手呢,洗涮這些我們自然會做,您指點好了,炒菜的時候上灶炒便是了。」
唐寶如頓了頓,沒再說什麽,換了那套布襖裙,去了廚房,她自幼受爹娘渲染,於廚上頗有些天賦,後來被休離相府,也是靠這一手廚藝立身,如今要找藉口見許寧,少不得敷衍幾道菜。
偏偏任是無情也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