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三章
「我呸!什麼白不白的,我家那二侄子,打小就黑得跟塊炭似的,誰知道是不是他的種,不過是她家有錢了,擱這兒捧著罷了。」趙氏不屑的朝地上啐了一口。
又見院里的人顧不上這邊,連忙從兜里拿出了一塊泛舊的藍色花布,一邊將它展開來,一邊對自個兒身邊的閨女吩咐道,「你杵著幹啥啊?趕緊幫我扯著。」
趙氏的大兒媳婦原本同兩人坐在一道兒,可是一見自家婆婆拿出這讓人分外眼熟的花布,便抬著碗悄悄摸摸的換了個位置。
燕子正低著腦袋對付著碗里的吃食,原本不想搭理自家娘親,可是又想起她倒豆子一般的數落,只好認命的站了起來。
有了人幫忙,趙氏便立馬拎起筷子,手腳麻利的把面前的菜端了過來,只見她筷子不斷翻動,便迅速的從中挑了幾塊肉放在花布上,這邊剛放下那邊便立馬抬了一盤過來,照舊又快又準的將肉給挑到花布上。
若是有人看見,必定是佩服得五體投地,讚歎她不虧是呂家村第一笊籬手。
燕子向來看習慣了自家娘親這門手藝,眼睜睜看著碗里的豬肉燉粉條不能去吃,只好站著無聊的左顧右盼。
這一看便不得了,他們這一桌原本是靠著院子裡頭,挨著雞圈茅廁這邊的,氣味難聞,李氏特意安排了這麼個位置來噁心趙氏,一般來說是不會有人從這邊經過的,卻沒想到在雞圈前頭站著個斯文白凈,身材修長的男子,那男子做文人打扮,一眼看過去便叫人不由自主的溫柔下來。
高學智已經在一旁看了半晌,心中不由得讚歎方才看起來頗為潑辣的嬸子,手上功夫竟然如今厲害,這時見燕子看著他便忍不住問了一聲,「呃,姑娘你們這是在做甚?」
趙氏厚臉皮慣了,一聽有人連頭也不抬,只加緊了速度,而燕子卻還沒練到這境界,更何況是在一個年輕男子面前,便急忙撒開了手,面上飄過一抹紅暈,將油亮的手放在肥胖的腰上,對著高學智福了一禮,「公子,我們沒做甚。」
聲音嬌嬌柔柔的,如黃鶯出谷,垂下去的眼眸也時不時的抬起來望著高學智,一臉少女懷春的模樣。
李氏卻不知道燕子的心思,只看著自個兒挑了半晌的肉,撒在桌上和地上,眉頭頓時就擰了起來,提高了音量揪著燕子的耳朵吼道,「你個死丫頭,老娘的肉!現在可咋弄?」
辛虧院子里吵吵嚷嚷的,也沒人注意這邊,即使是這樣,燕子也已經是委屈得眼淚在眼眶裡打轉了,「娘你幹啥哩,快放開我!」
李氏今兒心裡正窩了一團火,哪裡還顧得上燕子的想法,便如同往常一般念叨起來,「放開你幹啥啊你!一天天的就光會吃!一個人要頂兩個人的量,知道老娘養你有多不容易不?如今撿了點肉還叫你給撒了,今兒回家你給老娘吃麵糊糊去,正好叫你哥給補補。」
高學智是個讀書人,一見這副模樣便忍不住勸道,「這位姑娘她也不是成心的,嬸子就別再氣了,再則,古人不常說了嗎,能吃是福,姑娘她這是福氣。」
趙氏剛才光顧著李氏和呂嬌嬌了,倒沒注意幾人身後站著這麼個人,如今一瞧只覺得十分眼熟,一時之間卻想不起來。
趙氏顰了眉頭,「我管教自家女兒,你插什麼嘴?」
高學智拱手行了一禮,溫和的對趙氏說道,「這是嬸子的家事兒,我自然不好多嘴,只是見姑娘因同我行禮而被怪罪,這才替她說話,嬸子若是心中還氣,我便替嬸子將這肉撿起來去洗洗。」
一說完便掀起長衫蹲了下來,用方才的花布絲毫不嫌棄的將肉包了起來。
燕子一見這人不僅說話儒雅,人也熱心,臉就更紅了,連忙蹲下來說道,「多謝公子,這本是我的事兒,卻叫公子麻煩了,我來幫公子吧。」
她說是蹲下來,其實只是扎了個馬步,今兒穿的衣裳本就是正好,方才她又吃了不少下肚,如今肚子上的衣裳正撐得緊,蹲到一半便勒得她喘不過氣。
高學智像是看出了她的窘迫,低聲說道,「這事兒也是怪我,姑娘若是想幫我,便撿桌上的吧,地上的我來就行,不必髒了姑娘的手。」
「這怎麼使得。」燕子連忙客套了幾句。
高學智頭也不抬的說,「無妨的。」
燕子用低不可聞的聲音應了聲,這才嬌滴滴的拎著筷子夾起桌上撒落的肉塊。
高學智雖然一心讀書,手上速度卻一點兒不慢,不一會兒就弄好了自己的,還站起身來幫著燕子,待全部弄好,他便對趙氏說道,「嬸子,我這就拿去洗洗。」
趙氏在一旁冷眼旁觀著,見對方文質彬彬,說話有理有據,趙氏不知為何,莫名的就覺得自個兒矮了一個頭,說話也不如剛才底氣足,只好白了燕子一眼,將高學智手中的花布一把搶過來抱在懷裡,「用不著,我自個兒帶回家洗便是了,今兒多謝這位小哥了。」
說完扯著燕子就要往外走,燕子也不知道是留戀碗里的豬肉燉粉條還是站在一旁的高學智,身子忍不住掙紮起來,「娘,酒席都還沒撤,咱走啥啊?還有三奶奶家的聰哥兒慧姐兒還沒落胎毛呢。」
她一動彈起來,趙氏乾瘦的身材一時還拉不住她,便只好使出自己的獨門絕技,一把擰住她的耳朵往下扯,疼得燕子齜牙咧嘴的,「那是別人家的事兒,同你有啥關係?她落她的胎毛,我回我的家,礙著啥了?再說了,你爹同你二哥到現在還沒來,別又是擱家裡吵架了,我可得回去瞧瞧。」
說著也不顧燕子的掙扎,徑直將她拖走,燕子耳朵被扯得生疼,卻還是沒忘記在走之前同高學智行了一禮,「公子保重。」
高學智一見也連忙回禮,再次抬起頭時兩個人已經拉拉扯扯的走遠了,高學智摸了摸腦袋,有些疑惑的看了幾眼,這才轉過身子往高氏那邊擠過去。
幾乎來的人家都送了禮,到高氏身前說了幾句吉利話,便將禮遞給了呂德成,有孩子用的衣裳毛氈,或者是些補身體的吃食,呂德成也一一朝他們致謝。
待晌午剛過,三叔呂德海便在院子里招呼起來,「時辰差不離了,撤席面!落胎毛咯!」
「落胎毛」在呂家村也稱為「剃滿月頭」,有些稍遠的村子習俗不同,也會將落胎毛的日子定在孩子滿百天的時候。
落胎毛是村裡人這一生中唯一一次剃頭,是極為重視的,其他時候若是隨意修剪,就可以視為對父母的極大不孝順,到時候不但令父母傷心,也會讓街坊四鄰看不起,在人前抬不起頭來。
這對於把名譽看得比生命更重要的人來說是巨大的精神折磨,不亞於所謂的各種酷刑。
而且許多人覺得頭髮與壽命和健康之間有某些神秘的聯繫,因而剪去頭髮可能會影響人的生命健康,讓人折壽。
已經剪掉的頭髮如果落入仇人、妖物或鬼怪之手,這個人的意志就會被控制,生命和健康也會受到影響,許多所謂的巫蠱之術也是以頭髮作為媒介的。
因此,在許多人的觀念中,自然掉落的頭髮也應該收集起來燒毀,以免被控制。
一聽到了時辰,院里的人也立馬動作起來,婦人手腳麻利的撤了飯菜下桌,男人則三三兩兩的將桌椅抬到院子的角落。
待院子里撤乾淨了,呂德成便將自家堂屋敞開,請村長呂志博同自家大哥落座,兩人也不推辭,乾脆的坐了下去,卻將最上頭的位置給空了出來。
待輩分高的幾人都落了座,高氏這便緊忙將手中的聰哥兒遞給呂志明。
孩子剃胎毛的時候,一般是由祖父或者是全福人抱著,以示吉利。
呂志明今兒特意穿了一身鮮亮的衣裳,頭髮也叫李氏梳得一絲不苟,往哪兒一坐就頗為精神,倒不像是個老人。
呂志明剛一坐定呂德海便急忙接上去,放了一個小布包在呂志明腳下。
除了孩子的母親,大部分的女人站得都比較靠後,呂嬌嬌眯著眼睛瞅了半晌也沒看清那是啥東西。
大妮習慣了她的表情,一見她這副模樣便知道她又起了好奇心,便湊在她耳邊輕聲解釋起來。
這是呂家村的習俗,抱小兒者腳下須踩著用紅布或紅紙包著的蔥、芸豆、斧子,待剃髮畢由小兒父親將蔥、芸種入地中,取聰、運、福之意,另外蔥芸生命力極其旺盛,亦寓意小兒可健康成長。
呂志明面上倒是一臉喜氣,只是嘴角綳得緊緊的,叫人有些害怕,高氏將聰哥兒遞過去的時候心裡還擔憂著,若是聰哥兒哭鬧起來,該說啥吉利話。
幸虧聰哥兒只是撇著頭盯著高氏,委屈巴巴的癟了嘴,似乎在訴說高氏拋棄了他,人倒是沒有鬧起來。
小妮被高氏的大嫂抱在懷裡,前頭站著的又是大毛幾個孩子,視野倒是開闊得多,小妮這時候突然咧開了小嘴,指著聰哥兒說了一句,「滴滴……」
聰哥兒像是知道在喊他,睜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向小妮,嘴裡噠噠噠的不知道在念叨什麼。
堂屋裡原本嚴肅正經的氣氛立時便破散開來,王嬸兒在一旁點了點小妮的鼻尖,「嘿,你這小機靈鬼兒,你咋知道那是弟弟?」
就連向來不喜歡這一家子閨女的李氏都露了笑臉,其他人更是連忙誇讚小妮聰明。
眼看聰哥兒和慧姐兒的席面要叫自己閨女搶了風頭,三嬸楊氏急忙從對面的人群中繞過來,從高氏大嫂的手裡接過了小妮,笑著對人群解釋道,「我家這閨女,快一歲了也說不來個囫圇話,連爹娘都還叫不明白,每天就聽著她嘰里咕嚕的不曉得念叨啥,沒想到這頭一次開口叫的就是聰哥兒,這都是聰哥兒虎頭虎腦的,招人喜歡哩。」
高氏大嫂看著自己空落落的手,心中有些悵然若失。
村長呂志博這時候才輕咳了幾聲,說道,「趁著時辰剃頭吧。」
堂屋裡便安靜下來,剃頭匠人拿著自個兒的工具,肩上還搭了一塊大花手巾,一進來便拱著手朗聲對著正中間的呂志明說道,「金鉤掛起銀羅帳,請出小官坐明堂,昨日朝中剃宰相,今日又剃狀元郎!」
一聽這剃頭匠人說的吉利話,呂志明繃緊的嘴角也放鬆了些,呂德成立馬在一旁樂呵呵的遞上一串銅板。
剃頭匠人這才走到呂志明跟前,將大花布搭在呂志明的身前,準備起來。
剃頭匠人顯然是頗有經驗,一開始聰哥兒還焦躁不安的扭動起來,想往高氏的方向掙扎,後來便安安靜靜的坐了回來,還半眯著小眼睛似乎享受的模樣。
剃胎毛也是有講究的,胎毛不能剃光,一般是在頭頂留一小圓圈頭髮,其餘剃光,也有的在腦後留一小塊銅錢大的頭髮不剃,稱「孝順毛」。
剃頭匠人一看聰哥兒虎頭虎腦的,十分可愛,便留了腦後的一撮頭髮,將其餘的剃光,這樣炎熱的夏日便見著堂屋裡一個光溜溜的小腦袋,就是高氏都有些忍俊不禁。
落下的胎髮也不能隨便處置,各家的習俗也都大不相同,有些人將剃下的頭髮搓成一個圓球掛在床檐正中間,預示著孩子長大離家后,可以受到母親的庇佑,有些人將剃下的頭髮掛在窗台上,這樣使孩子經受風吹雨打,有利於成長,有些則是將胎毛盛入金銀小盒,或用彩色的線結成絛絡,認為這樣做可以起到辟邪的作用。
至於呂家村大部分都是沿用的老傳統,用紅布把剃下的頭髮包住,然後縫進孩子的襖里,這樣能使孩子健康、順利的長大。
剃頭匠人先用手帕將聰哥兒的腦袋擦了一圈,再接過呂德發遞過來的紅雞蛋,用紅蛋在聰哥兒的頭頂滾動三圈,取意鴻運當頭,願平步青雲,有好姻緣。
這些程序都做好,剃頭匠人這才抬起腦袋說道,「剪乳發未來一帆風順,換新裝前途大放光明!剪乳發今朝立下凌雲去了,換新裝明日定成棟樑才!」
接著用大花布把胎毛摟在一起,輕輕的遞給呂德成,呂德成也伸出雙手小心翼翼的接了過來,高氏在一旁又緊忙遞了一串銅板,剃頭匠人暗自掂量了幾下,這才將它隨意的收入懷中,這時候聰哥兒的剃胎毛便算是到了尾聲。
至於慧姐兒則比聰哥兒要簡單得多,直接剃了個光頭,以期望將來頭髮長得烏黑濃密,各種講究也沒那麼多,剃頭匠人也不弄些虛頭巴腦的說辭,徑直抬起手三下五除二的就給弄完了。
唯一的狀況便出在呂德成伸手去接慧姐兒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