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生死未卜

第九十八章 生死未卜

夷光冷眼看著驚恐欲死的文種,她知道,文種猜出來了,但已經晚了,「這枝鎏金鑲七寶簪子是我在鳴鳳殿中找到的,那日姐姐走得匆忙,忘記帶走;所以,你確實沒拔,但鄭姐姐也確實是死在你的手裡,這是你親口所認!」

這幾日,她利用香料與忘憂花混合的功效,迷暈了看守的士兵,悄悄離開館娃宮,追查鄭旦之死。幾經追查,方才找到了唯一的證人,也就是那個車夫;但她沒有冒然現身,而是暗中觀察,因為她需要一個說服車夫指證文種的理由,而車夫唯一的孩子,就是她找到的契機。不過夷光清楚,文種巧舌如簧、能言善辯,單憑一個人證不足以令他認罪,但事過境遷,物證無處可尋,唯一的法子就是讓他親口承認自己殺了鄭旦,如此才有了上面那些。

「你……你陷害我!」文種還是頭一回被人騙得如此之慘,氣得幾乎快要發狂。

「你若不做虧心事,我又如何害得了你。」夷光漠然道:「任你機關算盡,終是難逃因果!」

「你……」文種剛說了一個字,喉嚨一甜,一口血吐了出來,污了那身新做的華麗衣裳。

公子山顧不得血污,一把攥住文種的衣裳,力氣之大,幾乎將他整個人提離了地面,眼底儘是因為暴怒而滲出的血絲,聲嘶力竭地吼道:「為什麼要殺旦兒?為什麼?說!」

文種被衣襟勒得喘不過氣來,連忙用力扯開公子山的手,喘氣道:「我若不殺鄭旦,你今日會站在這裡爭這個王位嗎?」

「所以……你一直在利用我?」公子山痛苦地問著,他一直對文種推心置腹,視他為至交好友,結果後者不止居心叵測,還殺了他最愛的女人。

「是!」到了這個時候,文種也沒什麼好遮著掩著了,冷言道:「我一心想扶持你上位,你卻始終猶豫不決,不肯與夫差對抗,迫於無奈,我只有殺了鄭旦。」頓一頓,他又道:「你若一早答應,我何需行那殺人之事,鄭旦與其說是死在我手裡,不如說是死在你手裡,是你的優柔寡斷害死了她,你才是殺人兇手!」

「閉嘴!」公子山厲聲吼著,不斷喘著粗氣,半晌,他抽出長劍,一字一字道:「今日,我就要將你碎屍萬段,以祭旦兒在天之靈!」

此刻的公子山早已經忘了夷光與城外的夫差,心裡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殺了文種,為鄭旦報仇。

看到在陽光在鋒芒四射的長劍,文種露出恐懼慌亂之色,「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哀求道:「我知錯了,求二公子開恩,饒我一條性命。」

「饒你?」公子山氣極反笑,「你殺旦兒之時,可曾想過饒她一命?」不等文種回答,他又自顧自地搖頭道:「沒有,你毫不猶豫地殺了她,還將她的屍體扔在街上,令她曝屍街頭!」

「我……我那會兒一時糊塗,事後每每想起,後悔不已。」文種老淚縱橫,再加上嘴邊的鮮血,瞧著著實有幾分可憐,「再說……二公子就算殺了我,鄭美人也不會復活,就放了……」

「休想!」公子山猶如受傷的野獸,睜目欲裂,指著文種寒聲道:「無論如何,你今日都一定要死!」

「饒命,二公子饒命!」文種一邊哭求一邊爬到公子山面前,抱住他的雙腿。

盯著腳邊的文種,公子山眼中殺意越發熾裂,他右手一橫,長劍朝著文種後頸用力刺去,眼著文種就要死在劍下,他突然停了下來,用一種難以置信的目光盯著自己小腹,那裡不知什麼時候扎著一柄匕首,握著匕首的不是別人,正是剛剛還痛哭流涕,苦苦哀求的文種,只是這會兒,後者臉上再沒有可憐之色,只有狠毒。

他懂了,文種爬過來,不是為了哀求,而是為了伺機殺他,真是好毒的心思!

公子山大恨,拼盡全身力氣,再次將劍刺了下去,可這一回,他依舊沒殺了文種,因為後者比他動作更快,快如閃電地拔出匕首,捅進他的胸口,溫熱的心臟被冰冷鋒寒的匕首一刀刺過,瞬間停止了跳動。

公子山帶著無盡的不甘與怨恨仰面倒去,一直到咽下最後一口氣,他都大睜著滿是血絲的雙眼,彷彿是在咒罵文種。

圖匕從剛才起就一直愣在那裡,直至這會兒公子山被殺,方才醒過神來,他像見鬼一樣盯著搖搖晃晃的文種,「你……你殺了二公子?」

文種吐出一口血沫,不帶絲毫感情地道:「我若不殺他,他就會殺我們!」

「那我們現在怎麼辦?」圖匕不知所措的問著。

文種走到他面前,冷聲道:「擺在你面前的有兩條路,一條是放夫差進來,任由他殺了我們。」

圖匕連連搖頭,毫不猶豫地否決了這個提議,「我不想死,還有一條路是什麼?」

文種早料到他會這麼回答,「另一條路就是繼續下去。」他走到城牆的另一側,望著櫛次鱗比的姑蘇城,緩緩道:「吳國佔據了這片城池這麼久,也該是時候換個主人了。」

圖匕想了好幾遍方才體會出文種話中的意思,「你……你的意思是自立為王?」說這話的時候,他的身子不停顫抖,不知是激動還是害怕。他們二人只顧著說話,並未發現城牆上少了兩個人。

文種不答反問,「將軍身負不世之才,與其屈居於人下,不如一展才能,留芳百世!」

圖匕被文種這番大膽張狂的話驚得久久說不出話來,但不可否認,他心動了,江山如此壯闊美麗,誰人不想握在手中,踏在腳下?

圖匕越想越是心動,可他忽地了一件事,世人盡皆想要為王,可成功者千中無一,萬中無一,為何?

王者,不僅需要野心,更需要能力與智慧,他只是一員武將,上陣殺敵尚有可取之處,論城府心計,他連公子山都不及,又有什麼資格為王?

可圖匕想不到這些,此刻的他所有心神都被「稱王稱霸」四個字所霸佔,而且不斷膨脹,簡直就像要漲出胸口來一樣。

正當圖匕張口要答應文種時,城下突然傳來嘈雜的聲音,緊接著又有刀劍出鞘的聲音,急忙低頭看去,他看到了一個絕對不應該出現在這裡的人——伍子胥!

城下的伍子胥察覺到圖匕的目光,抬眼看來,雖然面容蒼老了許多,鬚髮皆白,但目光依舊犀利如劍,刺得圖匕急忙避開,不敢與之對視。

那廂,夷光朝伍子胥長施一禮,神色鄭重地道:「夷光代大王多謝伍相肯不計前嫌,捨命趕來相助。」

伍子胥神色複雜地看著夷光,張了張嘴似想說話,終歸還是沒說,只是化做一聲長長的嘆息。

他的心情是複雜的,一邊痛恨夷光是越國姦細,離間他們君臣;一邊又佩服感激夷光,肯在這種吳國生死存亡的關頭站出來,一個弱女子四處奔波,阻止文種的陰謀;所以此刻對著夷光,實在不知該說什麼,嘆息……或許是最好的回應。

伍子胥略略調整了心緒,冷眼環視那些執刀相向的士兵,大聲道:「老夫以前是怎麼教你們的,一日是吳國士兵,一世都是吳國士兵,忠君王之事,盡將士之份!你們可倒好,老夫才離開幾日,就忘得一乾二淨,還想做出棄君背義之事,你們對得起身上的盔甲,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嗎?」說著,他又上前一步,「老夫就在這裡,想要隨圖匕小人謀亂的,就從老夫身上踏過去!」

伍子胥一身戎馬,威信極高,那些士兵被他說得不敢出聲,不知過了多久,人群中突然響起一個聲音,「小人不敢忘了相國大人的教誨,但大王貪戀女色,不顧我等生死,執意出征;您可知大王出征時帶了多少人,七萬餘人,如今回來的又是多少人——一萬,只有區區一萬人啊!」說到這裡,那個聲音哽咽了起來,悲痛地道:「小人的父親與大哥都在裡面,他們……他們……」

那人哽咽得說不下去,但已經令無數士兵眼圈發紅,悲痛難捺,有親人隨夫差出征伐越的何止他一個人。

伍子胥也是神色一黯,但他知道,當務之急是說服他們打開城門,不要跟隨圖匕與文種做亂,所以很快收拾了心情,道:「你們以為大王不出征,越國就不會攻到姑蘇嗎?天真!」

剛才那個聲音激動地道:「至少不會有這樣的慘敗,更不會死那麼多人!」

「戰場上瞬息萬變,輸贏誰能斷定?既上了戰場就要有死的準備,貪生怕死,還不如躲在家中做縮頭烏龜!」伍子胥大聲說著,雖然瞧著老了許多,但中氣十足,看起來身體甚是不錯。

「你們將大王擋在城外,若是越軍攻來了怎麼辦?是嫌死的人還不夠多嗎?還是說你們覺得這城牆一定能擋住越軍?」

一眾士兵被他說得默然無語,伍子胥的話還在繼續,「大王或有不周之處,但也絕非圖匕與文種兩人所能比擬,這兩個人是什麼人?一個是背信棄義的小人,一個是越國的姦細,還殺了二公子,提他們的名字都嫌髒了老夫的嘴,你們竟然打算聽這兩個小人的話,簡直是糊塗到家了。」

圖匕被他說得滿面通紅,辯解道:「伍相此言差矣,大王失德,當能者居知。」

「呸!」伍子胥毫不客氣地一口啐在地上,滿面不屑地道:「你算什麼東西,也敢自稱能者!」

圖匕被他罵得顏面無光,惱羞成怒地道:「放肆,你還真以為自己還是高高在上,統領兵權的相國大人嗎?如今的你不過是一個庶人。」說著,他道:「來人,把他抓起來!」

士兵面面相覷,並無人動手,圖匕見狀,心中大慌,厲聲道:「一個個耳聾了嗎,立刻把他抓起來!」

任他在那裡急得跳腳,始終沒有人動手,這些士兵心裡服的,始終只有一個伍子胥,在前者面前,圖匕就是一個跳樑小丑。

「來人,把他抓起來!」伍子胥說出與圖匕一樣的話來,幾乎是聲音剛落,就有無數士兵涌了出來,將圖匕綁得嚴嚴實實,後者急忙想找文種求助,卻發現後者不見了身影,應該是發現形勢不對,趁眾人不備,悄悄溜走。

圖匕面若死灰,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伍子胥目光在圖匕面上掠過,依舊是那麼的不屑,最終停留在緊閉的城門上,在一聲長長的嘆息后,他道:「打開城門!」

隨著伍子胥的這句話,將夫差擋在城外整整一日的城門緩緩打開,一場足以顛覆吳國的危機在夷光與伍子胥的聯手合作之下悄然化解,幾乎不費一兵一卒,成為史書上的一段傳奇,千百年後,也只有諸葛亮的空城計能夠相提並論。

夫差激動地望著出現在視線中的夷光,正要下馬,突然胸口一痛,緊接著就失去了意識,從馬背上跌落。

「大王!大王!」姬臨大驚,急忙上前將他扶起,但任他怎麼呼喚,夫差都沒有反應,面若金紙。

正當他手足無措之時,夷光急步奔了過去,顧不得言語,手指迅速搭在夫差腕間,細若遊絲的脈象令她面色難看至極,取出隨身攜帶的銀針刺入夫差周身幾個大穴之中,也不取下,徑直道:「立刻將大王抬至館娃宮長樂殿,小心一些,不要觸動他身上的銀針,否則會有性命之憂。」

姬臨連忙答應,親自帶著幾個人小心翼翼地將夫差抬往館娃宮,好在危機已經化解,他暫時離開也無妨。

夷光正要隨行同去,想起還有幾句話要與伍子胥說,連忙朝他所在的方向瞧去,卻遍尋不見人影,奇怪,去哪裡了?

阿諾迎上來道:「娘娘可是在找伍相?」

「不錯,你可知他去哪裡了?」

「伍相回府了,臨行他讓奴婢轉告娘娘四個字——好自為之。」

夷光輕嘆了口氣,道:「知道了,我們走吧。」

回到長樂殿,夫差已被安置在榻上,整個人蜷縮成一團,手緊緊攥著胸口,神情很是痛苦。

姬臨焦灼地等在那裡,瞧見夷光進來,連忙道:「王后快看看大王,大王剛才胸口突然疼得利害。」

「我知道了,你們都出去吧。」夷光剛才替夫差把過脈,知道他是因為傷勢加疲累引發了心絞舊疾,應該早先就不對了,但因為公子山與文種的叛變,夫差一直強行忍耐,後來危機解除,精神一松,病情便一下子爆發出來了。

望著姬臨離去的背影,夷光突然道:姬將軍留步。」

姬臨疑惑地轉過身,「王後娘娘還有什麼吩咐?」

夷光猶豫片刻,道:「我知道你是伍相一手帶出來的,去看看他吧。」

聽到這話,姬臨眸光一亮,但很快又黯淡了下來,低頭道:「大王有令,不許朝中將領出入伍相府邸,末將不敢有違。」

「大王這邊,我自會與他解釋,只管去吧,若誰問起,就說是我的命令,出了什麼事皆由我一人承擔,與將軍無關。」

姬臨詫異地望著夷光,見確定她並非玩笑后,激動不已,連聲音都在哆嗦,「多謝娘娘,末將……感激不盡。」

「快去吧。」目送姬臨離去后,夷光讓阿諾取來藥箱,仔細地為夫差施針,這一次可不像之前在城外時,僅僅只是為了暫時穩定病情;這次銀針密密麻麻,幾乎插遍了夫差全身,少說也有上百根,阿諾在一旁看得眼花繚亂,往往她還沒看清,夷光已經一針刺了下去,也不知夷光怎麼能分毫不差地記住這麼多穴道。

施完最後一分銀針,夷光長舒一口氣,抹去額上密密麻麻的冷汗,剛才那一番行針,看著輕鬆,實則兇險萬分,她只要落錯一針,夫差就會性命不保,虧得她心智堅定,否則萬萬受不住這種命懸針上的壓力。

緩了一會兒,夷光讓阿諾取來紙筆,寫下一張藥方,道:「按上面寫的去抓藥,記著,一厘不能多,一厘不能少;然後用三碗水煎成一碗,你親自煎,不許假他人之手。」

「奴婢省得。」阿諾點點頭,取了藥方離去,過了約摸半個多時辰,她捧著一碗禢色的葯進來。

「我來吧。」夷光接過葯碗,仔細吹涼后喂到夫差嘴邊,剛喂進去便都流了出來,接連餵了幾口都是這樣,昏迷中的夫差根本不懂得吞咽,無奈之下,夷光只能嘴對嘴,一小口一小口的喂著,足足餵了半柱香的時間,方才勉強喂完,隨後又取出施公生前所留的藥丸,蹍碎之後混水服下,如此一番后,夫差面色較之前好了些許。

阿諾關切地道:「娘娘,大王是不是無礙了?」

「哪有這麼簡單。」夷光苦笑道:「若是剛病發就醫治,尚且好說,可偏偏大王拖了這麼久,再加上受傷、發燒、心情鬱結種種,令病情不知複雜了多少,連我也沒把握。」

阿諾一驚,脫口道:「娘娘是說,大王會……」後面那個「死」字被她生生咽了回去,但雙目依舊瞪了滾圓,充滿了驚駭。

夷光撫著夫差滾燙的臉頰,聲音微微顫抖,「能做的我都做了,能不能熬過去,就看大王自己了。」說到這裡,她俯下身,貼著夫差臉頰,在他耳邊道:「大王說過,要與我做生生世世的夫妻,君無戲言,你一定要醒過來,千萬不要丟下我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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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魚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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