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你只能瘋了
香案上擺著幾碟子果餅,哀家梨已經萎黃了,也沒有人換下去。案几上兩隻白燭爆了燈花,燭淚也從盤中溢了出去,落在了那張孤零零的靈牌前。
守靈的婢女已經不記得要剪一剪燭花,倒是支著下巴靠在香案上打起盹來,直到聽到外邊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國公回來了,往靈棚來了!」
她嚇得一個激靈爬起身來,忙忙在香案邊跪好,抓了一把草紙往火盆里添。
靈棚外一個高大的男子大步走進來,靈棚中婢僕拜伏一地,他卻徑直走到香案前停住了步子,望著那張靈牌久久沒有移開眼。
「取香來,我給殿下上柱香。」他聲音低沉醇厚,聽不出喜怒,吩咐守靈的婢女。
婢女連忙取了香來,送到他跟前。
只是還沒等他接過去,靈棚外已經傳來一把嬌媚的聲音:「……連個拜祭的人都沒有,偏生還要費這些功夫,你們去稟報國公,魏王府可是設了宴等著他的,難不成還讓我等著。」
鮮艷的宮裝下是雲頭絲履,嬌柔的身子扶著婢女一步步進了靈棚來,卻不肯往前去,就等在門口:「這樣大的風雪,駱郎就捨得讓我這樣等著?」
持香的男子停了停,終究是把手裡的香給了婢女,轉身大步向她走去:「走吧,魏王殿下怕是等得久了。」
那嬌媚的聲音咯咯笑了,帶著呼之欲出的得意:「四兄說了,駱郎不至,宴席不開,等著的可不止四兄一人,還有那許多人呢。」
她說著話,鬆開了扶著婢女的手,軟軟靠向男子:「前幾日,四嫂還問起駱郎府里的事來,說是阿晗過了,這府里也沒個主事的女人,要我幫著安排,只是我可不答應……」
話語聲漸漸遠去,靈棚里又是一片冷清,婢僕也鬆了口氣,各自懶散地散了。
只留下那桌寒酸不起眼的香案,還有案几上的靈牌。
大唐怡寧公主李氏麗晗之靈位。
「……呼,呼!」從小榻上驚醒過來的李麗晗坐起身來,煞白的臉上的驚駭之色還未褪盡,身上的單絲羅襦裳也已經濕透了,許久都不能回過神來。
「殿下,這是又魘住了?」大婢女丁香快步上來,扶著李麗晗,吩咐宮婢端了茶湯熱水進來,自己上前小心伺候李麗晗換下了衣裙,擦去了額上的冷汗,才擔憂地退到一旁:「這一月已經是第三回了,還是讓太醫署來人瞧一瞧吧。」
換上了乾爽的衣裳,靠在小榻上的李麗晗已經清醒多了,她搖了搖頭:「不必了,要讓太醫署來,又要驚動了阿娘,讓她擔心。」
終究是心病,誰也治不了。
看著丁香滿臉憂色,她淡淡一笑,不再多提這一樁,問起丁香來:「阿娘可醒了?」
丁香替她散開發,梳作雙環髻,簪上素雅的珍珠發冠,又從小婢手中捧了粉霞金銀繪落梅撒花披帛為她披上,輕笑著道:「皇後娘娘還未醒,白芍和赤芍在跟前伺候著。」
李麗晗點點頭,像是漫不經心又問道:「偏殿里那一個呢?」只是言語中再沒有半點溫度,讓跟前的丁香不安地低下了頭。
「先前哭求了一陣,說是要求見娘娘,後來在殿中鬧了一陣,怕她吵鬧驚動了娘娘歇息,赤芍已經讓人用堵了她的嘴,捆在偏殿里等候發落。」
李麗晗聽完,眉間微微蹙起,扶著小婢起身來:「杜尚宮呢,讓她隨我去偏殿。」
丁香臉色變了變:「殿下,那是……」
她一時不知該怎麼說下去,那樣的事怎麼好宣之於口,何況是在公主面前。
李麗晗卻是冷淡地瞥了她一眼:「你要等到阿娘來過問這件事嗎?」
丁香身子一顫,忙忙拜伏下去:「諾。」
她雖然伏在地上,卻像是感覺到了李麗晗那陰沉冰冷的目光,讓她心都有些發顫,不敢再多說一句。
直到她退出殿去,聽到的卻是李麗晗那略顯稚嫩的聲音淡淡吩咐木香:「把這八寶瓔珞圈收起來,阿娘還病著,我怎麼還能做盛裝打扮!」
丁香更覺得冷汗津津,腳下的步子都有些亂了。
杜尚宮帶著宮婢到了偏殿時,已經看到一身淡雅宮裝打扮清麗卻是小臉綳得緊緊的李麗晗高高坐在榻席上,下面地上歪歪斜斜伏著一個人,被捆敷著雙手,髮髻凌亂看不出模樣,麻布堵著嘴只能發出嗚嗚咽咽地聲音。
她心裡不由地咯噔一下,暗叫不好,臉上卻是笑容端莊依舊,屈膝拜下:「殿下。」
李麗晗看也不看地上的人,白皙的小臉上是一抹恰到好處的笑:「杜尚宮來了。」讓一旁的宮婢端了一張榻席出來與她:「賜座。」
杜尚宮諾諾謝了恩,小心翼翼坐了一角榻席,扯出笑容來:「殿下喚臣來,不知是……」
她也不敢看地上那個人,好像多看一眼都是犯了忌諱。
李麗晗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眸望著杜尚宮,笑容更深了幾分:「昨兒百合犯了瘋病,我讓人把她關在了偏殿,阿娘讓杜尚宮打理立政殿的諸事,尚宮不會全然不知此事吧。」
她說罷,接過了木香端過來的扶芳飲,吃了一口便擱在一邊,似笑非笑看著杜尚宮。
杜尚宮這會子卻是如坐針氈,在榻席上不安地挪了挪身子,欠身下去忙道:「是臣的疏忽,方才才知道此事,不曾想到百合居然病了,還請殿下責罰。」
「人是昨晚便關在這裡的,你不會連少了人在殿前伺候這樣的事都不知道吧?還由著她在這裡大呼小叫,也不怕驚擾了阿娘靜養?」李麗晗抬眼望了望越發坐不住的杜尚宮,「看來阿娘病了這些時日,立政殿里人也怠慢起來了?」
她點了點地上那抽噎著起不了身的人:「可是都打量著阿娘病著,連本分都忘了?」
杜尚宮哪裡還能再聽得下去,忙起身來拜伏在地:「臣不敢。」她身後的宮婢也呼啦啦拜了一地,殿中一時間落針可聞,人人都提著心不敢有半點舉動。
為首的杜尚宮這會子心裡更是打鼓,怡寧公主明明不過十二三歲,跟從前一般還是一副天真無邪幾乎有些木訥的性子,可是如今卻是恍若變了一個人一般。
眼前的人明明沒有什麼不同!杜尚宮忍不住悄悄抬起眼,飛快地看了一眼李麗晗又低下頭去。
李麗晗卻是沒有理會她的驚訝猜測,轉過臉看向地上的人,嬌艷如同含苞欲放的花蕾的臉上泛起了清淺的笑:「百合是阿娘身邊貼身伺候的人,生得伶俐,模樣也好,阿娘也常誇她。」
「只可惜犯了瘋病,杜尚宮你說是不是?」
她說這話的時候,一臉惋惜,望向杜尚宮,等著她的回答。
宮中的女官都是人精一般的,能夠打理立政殿的杜尚宮更不會是個蠢鈍的,怎麼會聽不出李麗晗的意思,她伏在地上動也不敢動,恭恭敬敬地道:「是。」
只是那個被捆敷著伏在地上的人這時候掙扎了起來,拚命要抬起頭來,睜大眼滿臉淚不住地搖頭,口中想要說些什麼,卻被麻布堵得嚴嚴實實,只能嗚嗚作響,像是要辯解卻又無能為力。
李麗晗望著她,卻是扶著木香的手從榻席上起身來,緩步走到那個人跟前,微微彎下腰:「若是阿娘知道了你這樣,會傷心的。」
地上的女子雖然容貌清麗,卻已經是面色憔悴,神色驚慌,再沒有了從甘露殿悄悄回來時那樣的嬌艷嫵媚,只是瑟縮著身子,目光閃爍。
李麗晗搖了搖頭,垂下眼帘,小臉上無悲無喜,聲音低不可聞:「所以你只能瘋了。」
那個人身子一僵,猛然抬起頭滿眼驚恐地看著眼前小小的人兒,彷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