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清者天之無也,濁者地之無也,皆因清濁之無生育萬物,世人若求長生之道,煉陰為陽,煉凡成聖,皆因清自濁之所生。動因靜之所起,清濁者道之別名也,學仙之人,能堅守於至道,一切萬物自然歸之。
青天一下,溪澗縱橫,一座峭立嶙峋的山峰沖霄而上,山峰矗立雲霄,山地塌陷,青松顯赫,闊葉寬木鱗次櫛比,低吟的山風發出凄厲的呼嘯。
武當山。天柱峰。
絕地而起,山頂落石,滾過細碎的聲音,遙遙墜地。
山腰間不時飄蕩著道童清脆的經文聲音,回蕩飄散,懸崖之上一個灰色身影臨風而立,凜冽的山風不能令他的身軀稍有移動,他靜靜的站著,身體雖然未有半點動作,卻與人一種隨風而動的感覺。
他似乎便是那風,身體散入在風中,他的腳下偏偏又一步未動,神乎其技。
他腳尖輕踏,一顆拳頭大小的石子陡然跳起,平靜的來到他的眼前,他嘴唇微微一笑,手掌一揚,石子平緩的飛開,來到絕壁之後,倏地,力道盡失。
石子快速的從天而降,他平靜的閉起眼睛,嘴角輕輕啟開一線,默默的數著聲音,暴虐的狂風也在一瞬間安靜了下來。
天地間唯余他沉悶嘶啞的聲音。
一、二、三……
——
十六、十七……
十八.
他緩緩睜開眼睛,真巧,地獄共有十八層,從這裡墜落也正好十八息。
自己五歲被師祖撿回,如今二十三歲,也恰好十八年了。
他面上的表情很精彩,有平靜,有喧囂,時而笑,時而哭,好像正有一出極跌宕的故事在他眼裡發生,不過面前卻是青天白雲,蒼翠青松。
忽然,一陣清亮的笑聲從山腳響起,灰衣人臉色驟然一變,眼神卻驀地亮了起來,釋放出強烈的戰鬥光芒,身軀飄然而動,腳踏松葉,唇角帶過弧度,長嘯道:「辰天,出來吧。」
光點,一個土色的光點,宛如靈猴一般快速從山間峭壁騰起、降落,飛快的從山腰直衝而上,而那光點逐漸在星空下顯露,竟是一顆碩大的光頭。
他身披土黃色袈裟,袈裟無字,光潔的頭頂卻有八個斑點,眉須皆白,慧目如星,斜跨一個酒葫蘆,腳尖一點,終於出現在灰衣人面前。
辰天和尚笑道:「天凡小友,好久不見。」他佛光滿面,手中卻拽著老大一塊肘子肉,嘴角油香滾滾,吃一口肉,膝蓋一頂,酒葫蘆自動流淌出清冽芳香。
卓天凡身軀不動,這和尚自從三年前在武林大會後與自己交了一招,約定三年後天柱峰上再續前緣,轉眼的功夫,三年已到,這號稱少林寺「佛使」的藏經閣閣老也不知已登到何等境界了。
辰天和尚喂一口酒,猛的將肘子肉一咬兩段,髒兮兮的僧袍隨意一抹,雙眼放出湛湛精光,他宣一聲佛號:「魔性入道,道魔相生相剋,始為佛前燈芯,天凡小友,你心藏魔根,我容你多活三年,便是要瞧清你心魔究竟能發展到何等地步。」
卓天凡雲袖捲起,露出一段光滑純潔的手臂,流水般的細微波紋逐漸在他手臂上緩緩流淌,整個手臂就像是被一層迷濛白光所護著,他雙眼緊閉,臉上露出一副盎然恬靜的影像:「神者妙而不測謂之神,心者神也,神者心也,心擾則神動,神動則心浮,心浮則欲生,欲生則傷神,傷神則失道,人能調伏其心,內安其神,外除其欲,則自然清靜。大師既然說我是魔,何不滅魔?」
卓天凡此時的情緒很冷靜,三年前,年僅二十的自己在武林大會上力敗十大門派新晉高手,卻在歸來途中被這酒肉和尚一招擊潰,道心受損,和尚卻並未殺了自己,而是不惜耗費真元,幫助自己療傷,並容許自己多活三年。
或許,這是自己一生中最冷靜的時候,從小時候開始習武,在武當中脫穎而出,隨後在武林大會上嶄露鋒芒,囂張不可一世,完全違背了道家的無為境界。
可以說,自從自己懂事起,每一天都被當成不世出的奇才,而或許正是這份強烈的希冀,讓自己的內心開始生出魔性。
三年,整整三年,自己並未碰觸過任何的武功,從未動用過一絲真氣,只是在山溪間或走或停,時而安靜的躺在溪水中聽任沖濺,時而臨立樹巔聽任吹鼓,三年,未動筋骨,卻練心神。
自己的心,從無一刻如此時般平靜,自然。
辰天沒有說話,他此時還未能把握到卓天凡的真實方位,卓天凡看似隨意的站著,卻又像是融入清風,嵌入絕壁,隱入青松,無跡可尋。
一百年,整整一百年了,自從五十歲時功法大成,辰天第一次把握不到一個人的行蹤,這意味著什麼?這年輕的武當弟子已經擁有媲美於自己的實力了,媲美於一個潛藏於少林藏經閣,熟悉七十二絕技的一百五十歲老僧的實力。
這人若是有魔性,自己百年之後,世間誰與敵手?
看著辰天和尚遲遲不動,卓天然璨然一笑,身軀微微往前貼近一步:「天凡自幼被師祖撿回武當,我的一切都是武當所賜,但我卻對武當並無一絲感激,這裡,我不過是個撿來的異性子弟,我並無一絲——家的感覺。」
他手指一翻,大拇指猛然朝著花崗石絕壁印去,「嗆」一聲石壁飛濺,他手指橫削豎切,絕壁上漸漸出現一行字:「天凡天凡,天生平凡;天凡天凡,天神下凡。」
十六個字,鏗鏘有力,強勁虯然,直入石壁足有一個指節深淺。
「一陽指!你竟然學會了大理段氏的一陽指?」辰天失聲叫道。
卓天凡呵呵一笑,他笑的很好看:「辰天大師,你再不動手,我可就要殺你了。」他身形一晃,步履卻有些輕浮,晃動間身形消散,只余殘影。
辰天猛的雙腿灌力,身子無形無相,背後虛空驀地騰起一道清晰可見的佛影,一瞬間他的肘子肉與酒葫蘆同時飛騰而出,落入懸崖之下。
「小無相功——」
卓天凡身軀倏地重新出現,胸前清清楚楚的印著一個手印,衣衫轟然鼓盪,發出猶如閃電轟鳴般的聲音,他臉色微微一紅,瞬間變成一道凄厲的慘白,片刻之後才又重新回復如初,卓天凡輕舒一口氣:「無相神功,哈哈,不外如是。」
「你——」辰天的大手印清清楚楚的印在卓天凡的胸膛上,就在他以為自己成功的時候,卻手臂猛的像是被吸進了一道漩渦,力道千鈞,在巨大的渦輪里來回激蕩迴音,卻在每一次的激蕩中減輕,霍的他覺得一道洶湧澎湃的力量猛然反擊向自己,而就在那股力量要擊中自己的時候卻倏地消失不見,他再看時,只見卓天凡臉色一片血紅。
太極,太級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演萬物。
一瞬間,辰天清晰的把握到了,若是剛才沒有卓天凡的逆天回力,那自己的無相神功的力量將會全部返回拍在自己身上,逆流之後,加上卓天凡的力量,只怕自己現在已被那股巨力擊的煙消雲散。即使如此,現在的自己,依舊手腳顫抖,不能移動。
「人間至佛,不過耳爾,欲要消魔,絕凡心哉。」卓天凡猛的褪去灰袍,他悠然轉身,瀟洒的向後邁步,此時此刻,辰天只能睜開眼睛看著他,甚至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
煙氣升來,雲霧四起,卓天凡閃電般躍入前方的懸崖,高大的身軀竟然隱隱平滑的向前走出二十餘米,臨空而立,他忽的轉過來對辰天笑了笑:「大師,當你想殺我的時候,你心中的魔,是否已經壓不住了——」
「等一下。」辰天終於醒悟,他強吐一口氣喊了一聲,但是,此時說什麼都來不及了,他的眼前,卓天凡的身子已然「唰」的一聲從天降落,他清晰的看到,卓天凡已閉上了眼睛,嘴角甚至帶著淡淡的笑容。
他掙扎著身子,爬到山邊,抓著山石往虛空握了兩把,雲霧很濃,觸手全是濃濃的濕氣,陽光還未砸落,卓天凡已經看不到身影。
「天凡大師——」辰天猛然一聲大吼,百年古水不波的禪心轟然而碎,出世之心卻也阻不住滾滾翻天熱浪,他雙目浸濕,顫抖的親吻著卓天凡走過的石子路:「天凡啊天凡,您才是大師,為了感化我這痴嗔的和尚,竟然以命相教。魔性,根本就是我這廢物滋生出來的嫉妒心啊。」
當你想殺我的時候,你心中的魔,是否已壓不住了——
三年前,當我聽說你力敗十大門派,我這貪武的痴和尚竟然一招敗你,還自以為是的為你療傷說禪,我一百多年的枯禪全不及你這飛身一躍的說教。
「蓬——」
天柱峰,那石子墜地十八秒,煙雲環鎖的天柱峰,卻在很久很久之後才發出了「蓬」的一聲,而這一聲巨響卻並未來自山腳,而是來自山頂天空。
辰天眼前驀地騰起道道黃光,巨雷轟鳴下,仙雲霞生,一道白光倏地一卷,接著便是風輕雲淡,鳥語花香。
他——升天了?
這是卓天凡留在俗世的最後一個懸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