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世間千萬事,唯仇不敢負
今天。
魏來在龍王廟裡呆了很久。
以至於當他踏上回家的路時,天色已經徹底暗了下來。
他當然記得臨走時呂硯兒的叮囑,她讓他早些回去。
魏來很聽話,尤其是呂硯兒的話,他是那種呂硯兒即使想要天上的星星,他也會搬來一架梯子試一試的那種人。但今天,魏來沒有聽呂硯兒的話。
他離開烏盤龍王廟的時間很晚,而回家路上也有意走得很慢。
天下著小雨,這雨已經連續下了半個月的光景,天像被誰捅了個窟窿一般,只是偶爾小下來或者停下,而更多的時候卻都是讓人難以看清前方的瓢潑大雨。
老烏盤人大抵都會記得,上一次他們經歷這樣的雨已經是六年前的事情。也就是在六年前這樣的雨中,魏來最重要的東西被奪走了。似乎是命中注定,當這樣的雨再次下起來,又會有新的東西會被奪走。
呂硯兒說魏來始終活在十一二歲,始終是個長不大的孩子。呂硯兒說得很對,魏來確實不想長大。
因為對於他來說,長大便意味著失去,而他卻不得不對這份失去妥協。
……
從龍王廟到呂府的路很長。
但再長的路,也有走到頭的一天。
魏來停下了自己的腳步,抬頭看著眼前這座府邸。府中還亮著燈火,時不時還能聽到從府中傳來的歡笑聲。府內熱鬧喧囂與府外清冷的小巷好似兩個世界。
魏來皺起了眉頭,即使他已經有意放慢腳步,但他還是回來得早了些。
吱呀。
這時,不遠處的府門被人從外推開,一段密集的腳步聲以及諸人不絕的談話聲傳來。站在府門外躊躇的魏來在那一刻像是一隻受驚麋鹿,身子一個激靈,幾乎是想也不想的躲入了街角的暗處,他龜縮在那裡,好一會的光景,直到確定沒有人發現他的存在後,他方才小心翼翼的探出腦袋,看向那府門方向。
那裡,密集的人群正從府門中走出,他們的臉上掛著或真心或假意的笑容,嘴裡說著或發自肺腑或只是恭維的話語。躲在遠處的魏來並不能聽清他們談話的內容,但卻能很清楚的知道他們在說些什麼。
這並不是什麼秘密,今日的烏盤城大都在談論這樣一件事情。
烏盤城的趙家向呂家提親了。
趙家的趙共白與呂家呂觀山都是烏盤城中的大人物,趙天偃與呂硯兒又是青梅竹馬,也是金童玉女。這樣婚事,是一件任何人都挑不出毛病的事情,這次的提親自然也理應水到渠成,至少魏來想不到拒絕此事的理由……
除了此刻安放在他懷中那樣東西。
他蹲在那街角,看著前來祝賀的賓客一一離去,直到那父女送走了那對父子,這場屬於烏盤城的卻又唯獨撇下了魏來的盛事才終於在這時畫上了句號。
但魏來還是未有緩過勁來。
魏來是一個很有自知之明的人,他知道這對於他、對於呂硯兒來說都是最好的選擇。
所以當遠處的魏來看清那女孩在送別男孩時眸中的不舍時,他終於下定了決心,從懷裡掏出了那樣事物——一張寫著字跡的信紙。
那是一份兩個意氣相投的讀書人,在某個喝得酣暢淋漓的深夜定下的一份親事,一份有關於一個漂亮聰明的女孩與一位傻裡傻氣的男孩的親事。
今天早晨呂觀山將這門親事的決定權交到了魏來的手中,而現在魏來做出了他的決定。
魏來將那封信紙一疊一疊的撕開,他撕得很慢,也很細緻,直到那些紙屑上再也沒有一片完整的字跡后,方才停下。他捧著那堆碎紙,有些難過,眼眶裡似乎有淚珠在打轉,卻又如何都哭不出來。
一陣夜風忽的吹過,他手中的紙屑被高高揚起,在夜風與細雨中飄蕩,像是一場雪。
不遠處送走了客人的呂觀山眼角的餘光瞥見了那陰影處揚起的「雪花」,他微微一愣,但很快便像是意識到了什麼,身子在原地站定,目光有些飄忽。
「爹,你到底答不答應趙公子。」身旁的女孩顯然沒有呂觀山的目力,或者說此刻的她根本沒有心思去觀看旁物。她拉著男人的手臂,一陣搖晃,嘴裡撒嬌似的的問道。
男人回過神來,轉頭看向自家女兒眸中那抹難以遮掩的急切,然後微微一笑,在伸手摸了摸女兒的腦袋后,說道:「明日,我就去趙家。」
女孩的兩頰頓時泛起一抹既喜又羞的紅暈,她不再言語,只是轉身逃一般的跑回了府中。
在燕國很早之前便有了這樣的習俗,男方向女方提親,女方的長輩當日是不會作出回應的,而若是應允,第二日便會親自上門答謝。
呂觀山無法對呂硯兒此刻心頭的喜悅感同身受,就像呂硯兒無法理解此刻呂觀山心中的愧疚一般。男人看了看方才那紙屑飄出的方向,深深的嘆了口氣,整個人在那時好像蒼老了數十歲一般,邁著略顯沉重的步子轉身緩緩的走入了府門之中。
魏來看著手中的紙屑在夜風中散盡。
他伸出手擦去自己臉上不知是淚水還是雨水的水珠,接著深吸了一口氣,艱難的壓下了自己臉上的異色。在確定自己掩飾得足夠捕捉痕迹之後,他才轉過了身子,邁開了腳步,就要朝著呂府的方向走去。
可他的步子尚且未有落下,一隻手卻忽的從黑暗的角落中伸出,拍在了他的肩膀。
魏來一愣,下意識回頭看去,只見一位腳邊站著一隻黃狗的老人在黑暗中對著他露出發黃的門牙,說道:「陪老夫走走。」
……
細雨,長街。
一老一少,兩人一狗並肩而行。
魏來沒有拒絕老人的邀請,卻並非因為他真的有什麼想要與老人交流的心思,只是相比於回到呂府,他更願意和老人走走,僅此而已。
二人一狗足足走了半刻鐘的光景,雙方依然是一片沉默。
終於,老人還是耐不住性子,率先打斷了這並不美好靜默。
他嘆了一口氣說道:「有時候,我真不明白你們這些讀書人腦子裡到底在想些什麼?」
魏來聞言,臉上沒了平日里那副傻裡傻氣的模樣,反倒是以一種看傻子的眼神看向老人,然後說道:「我不是讀書人。」
老人臉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但還是極力壓下了心頭那股因為被魏來輕視而升起的怒火,皮笑肉不笑的言道:「我是說你的性子像極了你爹。」
魏來有些詫異的問道:「你認識我爹?」
老人的眸中閃過一絲得色,卻語調唏噓的言道:「再往回數個二十年,燕庭雙璧的名聲可比你想象中要大得多。」
說完這話的老人在心頭暗自竊喜,他很清楚小孩子的心思,這個時候的魏來想必心頭已經充滿了好奇,估摸著下一刻便要纏著他詢問關於他父親的事情。而那時...
「哦。」魏來不咸不淡的回應打破了老人自以為完美的計劃。
「……」一時無語的老人讓二者之間方才起頭的談話,無疾而終。
一旁背著酒葫蘆的黃狗好奇的抬頭看了這一老一少一眼,眼珠子摻雜著些許疑惑。
又是數十息的沉默,老人咬了咬牙,生生的壓下了心頭的火氣,然後耐著性子再次打破了沉默:「小子,你也不用再與老夫鬥氣,老夫念在你是故人之後,不跟你一般計較,若是你願意,現在還可回頭拜我為師。」
老人只認為主動的再次邀請已經是給足了魏來面子,可他萬萬想不到的是,聽聞此言的魏來竟然再次以那種看著傻子的古怪神情看向老人,說道:「我不是說過了嗎,我不會隨你去天罡山的。」
泥菩薩也有三分火氣,更何況老人。
依照他的性子今日早晨被魏來拒絕之後,他便會拂袖離去,若非看在那人的面子上,他豈會再來尋他?難得的好心被人當做了驢肝肺的老人終是再也壓不下心頭的火氣,指著魏來的面門便罵道:「臭小子,別不知好歹,你出去尋人打聽打聽,天罡山是什麼樣的地方,我曹吞雲又是什麼樣的人物!別說你是那七竅半閉,六府孱弱的病秧子,就是大燕朝龍虎榜上絕世天才,想要入我天罡山也絕非易事!如今天大的機緣擺在你的面前,你若不取,日後追悔莫及時,莫說老夫未有提醒過你!」
老人的喝罵劈頭蓋臉的砸來,但立在原地的魏來卻並未因為老人的喝罵而生出半分的沮喪或者惱怒。反倒臉上竟漸漸掛起了笑容,他就這看著老人,就像一個長輩在看著自家無理取鬧的孩童。
直到老人罵聲漸歇,魏來方才收起之前那有意氣惱老人的模樣。由衷言道:「爺爺是阿爹的故人,又是老爺的朋友,阿來當然知道爺爺是為了阿來好。但阿來真的不能隨你去天罡山。」
曹吞雲在這時也聞出了魏來話里不尋常的味道,他微微一愣,不禁問道:「你可知呂觀山那小子要做何事?」
魏來點了點頭:「當然知道。」
曹吞雲的臉色愈發的古怪,他沉著眉頭再次問道:「那你還留在這烏盤城作甚,當年你爹娘的下場你難道還不清楚嗎?」
魏來的臉色平靜,與眼前這位老人眸中的熊熊怒火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正因為清楚,所以我才更要留下來。」
「留下做甚?」
魏來的嘴角上揚,朝著老人咧嘴一笑,然後自他嘴裡吐出了兩個輕飄飄卻又沉甸甸的字眼。
「報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