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明姝被一群婆子丫鬟擁著進去了,便看見一個鬢髮星星的老婦人臉色煞白,一看見明姝,按著胸口厥了過去。
也不知是誰喊了句:「快安排人報官!」
便走了兩個丫鬟出去找人報官,屋內才稍顯空曠。
丫鬟婆子又是拍又是掐,端了參湯餵過,提前請過來的大夫又給扎了幾針,老太太這才喘著粗氣醒過來。
老太太仰首靠在引枕上,口中卻含糊喊:「嵐姐兒,我的嵐姐兒啊――」老淚縱橫一片。
明姝孤零零站在離門口最近的帘子處,裡面的人沒一個是她認識的。等了一會,還是沒有人注意到她。
她就自己走過去,沒人記得給她拿蒲團,也恭恭敬敬跪在老太太面前,忍著哭腔朗聲道:「外祖母莫要難過,母親也不忍心外祖母哭壞了眼睛。」
老太太只是哭,不曾理會明姝。
其餘人也十分忙亂,明姝跪了一會,先前提起報官的精明婦人才趕緊扶起明姝,拍拍明姝道:「姝姐兒先去歇息,可憐見的,這一身的狼狽。」
明姝道了謝,沉默地跟著丫鬟出去了。
江南盛春時節,院子里繁花葳蕤。兩個小丫鬟走在明姝身後,低聲問道:「表姑娘去正堂里坐坐可好?」
原來沒有人打算安置她,明姝垂了垂眼,連花木葳蕤的院子也懶得瞥一眼,只點頭應了。
幾人一路往前,才繞過一塊太湖石,便看見顧華禮與一個和他差不離大的少年交談。
那少年一身月白蜀錦直裰,面如冠玉,溫潤可親,正笑著對顧華禮說什麼,看起來興緻很高。
反觀顧華禮卻是神情淡漠,顯得冰冷沉鬱。他看到了明姝,便朝明姝看過來,目光在只明姝還掛淚的臉上微頓。
「五哥。」明姝乖巧地走到顧華禮跟前。
顧華禮抬了抬手,道:「這是你三表哥。」
少年人便對著明姝笑起來,走近了,語調溫和道:「令令記不記得我,我是你文表哥。」
還不待明姝說話,又繼續道:「你那時還小,想來肯定不記得了。今天可要記著,莫要忘了。」
明姝也學著他笑了笑,道:「來之前,母親還叫我和文表哥好好相處呢……」但是一觸到母親兩個字,就不由自主地拖出一陣哭腔來了。
李修文一愣,趕緊來寬慰明姝。
寒暄幾句,明姝便告辭了。走了沒多遠,明姝才猛然想起,顧華禮站在那等著大約是……不放心她。
顧華禮會是這種人?明姝抿了抿唇。
明姝在正堂里等了很久,直到天色漸晚,先前和明姝說話的精明婦人才領著婆子匆匆而來,神色有些憔悴。
原來這便是她的大舅母,另外兩個舅舅都在外行商沒有回來,李宅里只有三個舅母和大舅舅在。
大舅母趙氏匆匆將明姝安置在摘紅軒,撥了兩個丫鬟兩個婆子,又急急忙忙地離開了。
明姝安安靜靜地在摘紅軒待了幾天,第三日趙氏才來看明姝,她的神色也越發憔悴了。
原來是老太太悲慟之,中了風,這些日子時好時壞的,脾氣又十分暴躁,趙氏又是忙亂又是受責罵,不光忙累心裡更是煎熬。
但也只對明姝透露了三分話頭。
明姝乾脆放下了手裡的詩集,神色嚴肅地對趙氏道:「大舅母,外祖母難過是因為我父母雙親的事,」頓了頓,「我想去侍奉她老人家,一來是替父母盡孝,二來……」明姝一哽咽,「若不是阿娘遇害,也不會累得外祖母受病痛。您讓我去照顧外祖母吧。」
趙氏是難受,又忙又累還得受罵,這才漏了點口風出來。可明姝才多大的人,自然不敢真叫她去照顧老太太,「你還小呢,要盡孝也不必如此,這幾日難免不周全,若是有什麼要的,只管來找我。」
「您就讓我過去照顧著吧,」明姝覺得自己心裡實在堵得難受,「我……」
明姝無意識地抓著趙氏的衣角,引得趙氏一陣心疼。父母雙亡,又沒有兄弟只應,往後日子何等艱難。
這還小呢。
趙氏終究還是答應了,只是私底下又叮囑了老太太身邊的丫鬟婆子,千萬要照看好表姑娘。
老太太不似趙氏精明心軟,病中尤為過分。
明姝端了新煎好的湯藥走過去,正打算放在小几上涼。睡得迷濛的老太太忽然醒過來,看到小小的明姝,忽然張口喚道:「嵐姐兒。」
明姝從未見過老太太如此溫和。
她愣了一會,鼻子有些酸,忘了放下湯藥,徑直端著湯藥走到腳踏邊坐下了。
其實她對老人總存著親近的心,因為祖母和她親近,所以她總私心裡覺得全天下的老人都該是和藹可親的。
躺在黃花梨喜鵲登枝雕花木架子床上和藹溫和的老人突然變臉,一巴掌便對明姝掃過來,滾燙的湯藥盡數澆到裙子上,目眥欲裂地嘶吼:「死的怎麼不是你!你怎麼不替我嵐姐兒去死!」老淚霎時縱橫一片,哭得幾乎背過去。
明姝愣愣地盯著黑漆描金的腳踏,覺得心裡像是被挖出了一個洞似的痛。
又鑽心,又冷。
重來一次,留不住的還是留不住,厭惡她的還是厭惡她嗎?
明姝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開始流淚的,總歸心裡說不上是疼得麻木,還是徹底平靜。
丫鬟婆子亂糟糟地進來,爭前恐后地來給老太太撫胸拍背,還有人不小心踩了明姝一腳。
等老太太緩過來了,才有個婆子趕緊扶起明姝,帶著明姝下去換裙子。
婆子是老太太身邊的老人,只以為明姝是被燙哭的,覺得小小的人兒,被病得有些糊塗了的老太太潑了一身的湯藥也是怪可憐的,不免寬慰一句:「表姑娘,老太太是心裡太苦了。」
明姝沒什麼反應。
婆子心裡嘆息一口氣,又道:「老太太當初得了三個小子,總想要生個姐兒。三爺後頭過了五六年,這才得了你母親。四娘子又生的如珠似玉的,最是叫人喜歡。大了些更是不得了,什麼詩詞小品的,寫得叫夫子都嘆息家裡的幾個郎君都及不上。」她瞧著明姝和當初的四娘子十分肖似的一張臉,道:「四娘子當年在娘家,說是整個李家的明珠兒也不為過。老太太盼了那麼多年才盼來一個小姐兒,更是心尖子肺葉子眼珠子,如今,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