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回府後,她面無表情地面對娘親的喜極而泣,父親的搖頭嘆息,甚至連武定侯府都聞訊送來了恭賀的厚禮。

徐氏覺得自己終於得以在娘家面前吐盡怨氣,大大風光了一把。安魚看著徐氏那清瘦美麗卻透著微微癲狂囂張的得意笑臉時,只覺得身子止不住地泛冷。

前世,薄萸娘就是被家族犧牲,「賣」入東宮。

蒙老天垂憐,她又平白無故撿來了活轉一世,原以為父慈母愛,自己終於能好好重新為人,走一段平淡卻安然的人生路……

可沒料想,命運弄人,她兜兜轉轉又得落入同樣的窠臼中。

那日,送她回府的大太監當眾宣旨,聖上有命,安婕妤得以與親團聚三日,三日後,正式進宮。

進宮的前一天深夜——

安魚裹著鶴氅,獨坐在綉樓前頭的花廊下,看著經歷隆冬過後猶未回春吐露嫩芽的一園枯樹殘枝。

像極了她的一生、一世。

她神情怔怔寥落,眉眼間疲倦深深,全無一絲生氣。

如果……

如果這一世是蒙天之幸僥倖撿來的,那麼只要她自行了結了,是不是就不用再和他,和那個皇宮糾纏了?

安魚稍早前已將所有服侍的丫鬟嬤嬤全遣下,這綉樓前園中唯有她一人。她凝視著圜中那片不大不小的荷花池……可恨它不夠深,連想溺水都做不到。

不過春寒料峭,這荷花池中仍有殘冰……大病高燒一場,也能令人香消玉須的不是嗎?

聽說安魚當初的病,就是在武定侯府不小心落水,這才一縷芳魂別世,換了她薄萸娘的重生。

她猛然起身,心跳得奇快,慢慢走近了有著雕花圍欄的荷花池畔,腦中飛快動著念頭——

宮妃自戕是大罪,為免連累安侍郎一家人,她只能製造一種不小心落水的假象……

她緩慢繞著荷花池走了一圈,四下搜尋,眼前一亮!

「人哪,求生不易,求死倒是不難啊!」她自言自語,笑嘆。

荷花池畔靠牆邊的雕花圍欄,有一處許是年久失修……

她小手輕搭上那一處搖搖欲墜,略微施力傾身上前,果然聽得身下雕花圍欄一角喀啦裂聲,下一瞬身子一傾——

可預想中的墜入徹骨冰寒卻沒有發生,反而在她耳邊炸起一聲灼狂的怒吼,旋即被緊緊擁進一個溫暖強壯的胸膛懷抱里!

「你想尋死?」那低渾嗓音里充滿恐懼與憤怒。

她渾身一顫,也不知哪來的巨大力氣猛然掙脫開來,跌撞後退,驚怒萬分。

黑夜裡那高大身影一身玄色,目光湛然如星,熊熊燃燒著怒火與餘悸猶存的悸色。

「為什麼要尋死?」他欺步上前。

她閉了閉眼,再睜開時一片陌生與冷淡。「皇上身為九五之尊,深夜卻白龍魚服窺探臣子府宅,就不怕話傳出去,叫世人恥笑嗎?」

「為什麼要尋死?」

安魚一窒,在他灼熱銳利盛怒的目光下,不自禁別開眼去,「小女不想入宮。」

他沒想到她說得這般直白,簡直視君威與皇家無物,可偏偏,他又不能苛責於她。

嚴延低頭看著她倔強淡漠的小臉,心揪得生疼,聲音卻溫柔低微得不敢惹她生氣。「沒有什麼好怕的,阿……朕會護著你的。」

她隱隱驚疑地倏然抬頭,腦子嗡了一聲。

他——他為什麼要這麼說?他發現了什麼?

安魚不過是個小小,的五品官之女,不過短短兩三次偶遇,哪裡就能博得君王另眼相看別有青睞?

阿延從來就是個清醒至極的人,昔年看似軟弱的小太子,骨子裡比誰都要多疑強硬,唯一依賴信任的只有她。

後來,也僅有樂正婥能走進他心上,成為他許下共白首的那個女人。

……他到底想對安魚打什麼主意?

她第一個排除的便是自己身分泄漏的可能,那麼按宮中浮沉多年曆經過的陰謀算計軌跡揣測下來,安魚這個區區五品官之女,對如今已然大權在握的干元帝而言,或許最有可能拿來作用的便是……

擋箭牌。

電光石火數息間,她已從震撼驚駭到鎮定平靜,「皇上,您若一定需要小女人宮,那麼小女可否和您談一筆交易?」

嚴延聞言,濃眉漸漸打結了。「什麼交易?」

「小女願意入宮為皇上所用,為皇上真正想護著的人打掩護,期間鞠躬盡瘁、生死自負,但以五年為期。」她淡然而堅定地道,「五年,以皇上的能力與手腕,想必一切足以塵埃落定,五年後請放小女出宮,無論隱姓埋名、遠走他鄉也好,抑或是擇一庵堂出家清修也好——」

嚴延臉色已經變了,暗暗咬牙道:「你就這麼不待見朕?就這麼迫不及待出宮?這天下女子人人巴不得攀龍附鳳一躍而上的皇宮,在你眼中竟是煉獄牢籠了?」

聽出他語氣滿是怒意,她也不害怕,情勢嚴峻至此,這一刻幾乎已是走到圖窮匕見的地步,她連這條命都可有可無了,還怕他龍顏大怒?

「皇上,有人漏夜趕考場,有人辭官歸故里,您是明君,自當能見諒『人各有志』這四個字的道理。」她笑笑。「若非如此,小女也不敢膽大包天地同您談這場交易。」

「……你究竟把朕的心意看成是什麼了?」他強忍苦澀與難堪。

安魚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皇上對僅僅見過三次面的臣女能生出什麼心意?」

他一時語塞,氣結不已。

早知道……他早就知道萸娘姊姊也是個口齒機鋒伶俐的,否則那十四年來,又如何在一干皇嫂甚至先皇嬪妃的唇槍舌戰言語陷害下全身而退?

可那時,他有多感動,現在,就有多苦惱。

嚴延雖然被她的話堵了噎得慌,可內心深處卻難以自抑地浮起了絲絲喜悅和滿足……

真好,萸娘姊姊回來了,又回到他眼前。

只是她卻堅持不認他,甚至一副恨不得逃離他和他們的家越遠越好,這點讓他又是慌亂忐忑又是懊惱焦躁得簡直無從下手。

「你是不是還在氣恨朕?」他衝口而出。「所以你怎麼也不肯和朕相認,萸娘姊姊?」

她小臉瞬間血色消褪得無影無蹤,身子死死僵硬緊撐在當場,哪怕雙耳隆隆氣血逆流眼前發黑,還是不敢有任何一絲一毫的異動。

安魚閉上眼,用儘力氣才幹乾地道:「皇上,小女是安魚,您是不是把小女和誰錯認了?」

「朕都知道了。」他目光銳利深刻地觀察著她的眉眼舉止,所有細微的震驚與逃避和疏離……心中又是甜又是酸又是說不出來的發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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