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這五年,她便抵死不認自己是薄萸娘,他嚴延又能如何?
自古帝王無家事,他坐上了這個至高無上的位子,掌握天下至權,如若非要在人前揭穿她真實身分,難道不怕人人非議譏笑他是個妖言惑眾昏庸不明的皇帝?
到時候動搖國本也不在話下。
於是,安魚便懷揣著這樣自覺穩妥的牢靠心思,天明后,接受眾丫鬟嬤嬤的服侍梳洗精心打扮,而後跪別父母,看著浩浩蕩蕩前來迎接的迎親宮儀隊伍,鎮定從容地上了皇家鸞鳳車,進宮。
樂正婥穩穩坐在長樂宮主殿大榻上,纖纖玉手姿態優美地分茶,看那注入的水漸漸在金匙攪拌中呈現了幅秀麗山水樣,茶香四溢,令人心醉。
「娘娘這分茶的功夫真真是出神入化了。」照兒侍立在一旁,看得嘖嘖稱奇,滿眼崇敬。
她微挑柳眉,似笑非笑。「小嘴兒這麼甜……怎麼,你是生怕本宮今兒心情不好,特意說些好聽的話哄本宮來了?」
昭兒訕訕然一笑。「明能呢,奴婢這是句句真心話……」
「得了。」她放下金匙,眉眼舒展,神態自若。「本宮也想明白了,怎麼說本宮是皇上親自迎進宮中的貴妃,和皇上之間的夫妻情誼無人能及,今兒進宮的新人再多,一時半刻也動搖不了本宮的地位。況且,皇上心裡只有本宮,就是本宮最大的倚仗,本宮還有什麼好可怕的?若是在此時自亂陣腳,這才真叫笑話。」
「娘娘說得對,今早皇上還特地命人送了上好的阿膠和進貢的雪綾緞過來,足見對娘娘聖寵眷眷。」
樂正婥嘴角輕揚,眸底笑意漾了開來。「好了,本宮這兒沒事,你們都下去吧!」
「是。」照兒和燋兒恭敬的行儀退下。
樂正婥低頭看著那一茶碗的秀麗山水,江山如畫……
她噙笑端起了那碗茶,一口一口,慢慢啜飮了個乾乾淨淨。
而在另一頭,安魚不知旁的新進嬪妃美人被安置到何處,她卻是被宮女嬤嬤太監羽林衛大陣仗聲勢赫赫地簇擁進了離皇帝紫宸殿最近的這處披香殿。
披香殿是座典雅恢弘中透著南方園林明媚之美的宮殿,如今初春雪未揺盡,殿前園子默林淡紫繽紛如夢似霧……
她腳步一頓,不禁有些看怔了。
……披香殿何時有這麼多的照水紫梅?
安魚情不自禁走進這片紫色默林中,伸高了手欲觸及其中一枝雪白透紫的朵,卻還是遲疑了一下,又垂下了手。
「喜歡嗎?」一個低沉的嗓音在她身後響起。
她心一跳,有絲倉皇地回頭,在看見高大俊美目光溫柔的年輕帝王時,神情迅速冷淡平靜起來,雙掌交貼身側,屈膝福了個身。
「參見皇上。」
「快起來。」嚴延急忙伸手托起她,明顯感覺到她的僵硬與退縮,心下不由黯然,可還是柔聲道:「你我之間,無須這般多禮。」
她眉心蹙了蹙,縮手,後退一步,依然恰到好處地保持距離。「皇上,這不合規矩。」
「你這是跟朕故意拗上了?」他語氣里有著一絲無奈和深深的寵溺,淺笑嘆息。
她卻聽得頭皮一陣發麻,渾身不自在,面色越發緊繃了。「皇上日理萬機,臣妾不敢耽誤……」
「就知道你恨不得把朕遠遠攆走。」嚴延搖了搖頭,卻堅持地握住了她微涼的小手,不顧她的掙扎牢牢攥在溫暖的掌心裡,率先舉步。「來,朕帶你看看你的寢殿,這裡裡外外都是朕看著人擺弄的,你看喜歡不喜歡,如有不合意的地方,只管讓楊海到殿內省或朕的私庫取來換了。」
安魚身子嬌小玲瓏,哪裡抵得過這他一個弓馬嫻熟、文武雙全的大男人的力氣?
只能被他強牽著走,小手用盡了吃奶的力氣也拔不開,反而把自己弄得氣喘吁吁臉頰通紅,憑添了一抹天然胭脂般的嬌嫩霞色。
——這、這人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無賴了?
她此時分外想念前世自己「萸娘姊姊」的身分,當時只要她一蹙眉,板起姊姊的長輩做派,他哪裡敢這樣不管不顧的胡來?
他至多只會一臉委屈地嘟囔:「萸娘姊姊不疼阿延了……」
雖然過後軟化退讓的還是她,但無論如何都不是如同現在這般叫她手足無措招架不能的境況!
安魚滿心滿懷的懊惱和抗拒,可終究被他拉進了披香殿里,被迫聽他興沖沖地介紹了主殿、內殿、側殿所有的擺設和把玩古董物什……
「你看,這是今年大食國進貢的織錦金緞,雖然不比咱們中原的精緻,但朕只取它這一份奇巧,且觸手生暖,給你裁製幾件鶴氅正好。」他一一分說,深邃黑眸光彩熠熠,數不盡的歡快愉悅。「還有,藍田國進貢了一大方暖玉,朕已經讓宮匠做成了張暖玉床,你最怕冷,夜裡有這暖玉床再好不過了。」
她看他近乎炫耀討好地拉著自己看這一大箱一大箱價值連城的好東西,卻聽得頭更痛了。
「皇上這是想讓臣妾成為宮中眾矢之的嗎?」她努力狠一狠心,面無表情地問。
嚴延所有的喜悅剎那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俊美臉龐上的蒼白和黯然失落。
她小手下意識緊握成拳,心臟也像被什麼緊緊掐擰住了,又酸澀又愧疚,可再愧她也不後悔自己出口傷人,潑了他這麼大的一盆冷水。
曾經她誤以為溫柔與無微不至的關懷和呵護就是男女之情、夫妻之豆豆小)說提供愛,可後來她才知道,不怕情深留不住,只怕一相情願錯付真心表錯了情。
她視他為夫,他卻視她如親長……
那些千般好萬般好,都是手足家人恩義,可偏偏她傻,她貪心,把自己置身在一個最可悲的位置。
「朕這次會護好你。」他低聲開口,苦澀中卻透著金玉般的堅決。「朕是天子,是這帝國的主人,朕絕不再讓心愛的人遮遮掩掩飽受委屈退讓了!否則朕當這個皇帝還有什麼意——」
「皇上慎言!」她心一震,猛然打斷他的話,不想聽也不願信,面色越發難看。「臣妾說過了,我是安魚,不是——不是先皇後娘娘,臣妾福薄,萬萬當不起!」
況且,昔日的皇后薄萸娘也從不曾是他「心愛的人」。
嚴延神情悲傷地凝視著她,良久后艱澀地笑了。「你恨朕嗎?」
她僵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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