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欺霜賽雪顏如玉(3)
我向北邊望,餃子館被第一排商店擋得嚴嚴實實,一點都看不到。既然嚴老師沒回來,此刻一定還在店裡酣睡,在夢中與巫山神女共赴雲雨之地。
很明顯,我在敦煌只是暫住,與身邊這些人毫無可比性。
天下風雲出我輩,一入江湖歲月催。我雖然已經退出了港島江湖,但卻無法擺脫「江湖人」的標籤。那標籤一旦烙上,終生都拂之不去。
「龍飛,今天艷福不淺啊!我注意到,上午、下午都有美女陪伴在你左右,忙得連水都顧不上喝。有了艷遇,小夥子整個人都精神了,大家看是不是啊?」有人開始調侃我。
我仍像平時一樣,對於別人說出的任何提及我的話,都只報以一笑。說得越少,發難的人就越覺得沒意思,自然而然就閉嘴了。
「對了,我剛剛提到那個導遊說的話,他後面還說了幾句,大意是要跟到酒店裡去,把這個大秘密賣給港島來的女富豪。我看他也是想錢想瘋了,就這麼個沒頭沒尾的消息,就能賣幾百萬?財迷心竅了,最終不過是黃粱一夢而已!」一群人的話題又轉回到律忠國身上。
律忠國的確很貪婪,我注意到,上午他看著顧傾城時,眼睛里似乎要伸出兩隻小手來,把顧傾城、明水袖挎包里的錢一下子撈過去。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在敦煌,人人應該收起私心雜念,多做有益於國家法制、社會公德的好事,而不是簡單的走馬觀花、潦草應付,不放過任何賺錢的機會。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一味爭名逐利,一個人的死期也就到了。
「幾百萬?哈哈哈哈……」有人大笑,「這導遊真是腦洞大開,貪心到了極點!」
我相信,顧傾城對律忠國說的話很感興趣。當後者提到「金山銀海翡翠宮」時,顧傾城的眼睛很明顯就亮了一亮。
在全國的任何景區,導遊和遊客之間的關係都很微妙,時而親密,時而敵對。關鍵是,導遊界的某些害群之馬已經將這個行業的名聲敗壞透了。在遊客心裡,導遊就是幫著當地騙子撈錢的,出門在外,除了看風景,更重要的是看好自己的錢包。
嘎吱一聲,一輛黑色吉普車在我們的右方剎住,一個臉上架著好萊塢大墨鏡、脖子上系著雅皮士花格絲巾的男人從車窗里探出頭來,大力向我招手。
我一眼認出,那是律忠國,只不過換掉了導遊工作服,穿上了本地少見的潮裝。
「是那個導遊,是那個導遊……」剛剛聊天的人竊竊私語,順便把各種不懷好意的目光投向我。
我遲疑了一下,律忠國已經大叫起來:「那個誰……是姓龍的先生嗎?請過來,有好生意跟你談!」
一邊叫,他還一邊猛烈揮手,但偏偏不肯從車子里走出來。
「龍飛,叫你呢。」宋所長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有些無奈,只好走向車子。
「龍先生,上車,上車,快上車!」律忠國一疊連聲地催促,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樣。
「去哪裡?」我問。
「去見港島來的顧小姐,談大生意、好生意!」律忠國有著莫名的興奮,每說一句話,雙手就在方向盤上用力拍一下,害得吉普車的車身也滑稽地上下顫抖一次。
「我對生意不感興趣。」我冷冷地說。
律忠國搖頭:「不是感興趣不感興趣的問題,所有交易,白給你抽一成。聽懂了吧?幾百萬、幾千萬的生意,就算有一成的抽水,也足夠你賣半年畫了吧?現在敦煌城裡的房子才多少錢一平米?我讓你白抽一成,這可是天上掉下來的大餡餅,你不趕緊謝謝我,還猶豫什麼呢?」
從畫家的談論內容中可知,律忠國想把「金山銀海翡翠宮」的秘密賣給顧傾城,要價幾百萬。抽水一成,也有幾十萬,的確能抵得上畫家們至少三年的賣畫收入。
天上不會掉餡餅,只會掉陷阱——這才是顛撲不破的真理。
「有這麼好心?」我淡淡一笑。
「你這人——」律忠國急了,一把推開車門,「如果不是顧小姐點名要你去,我才懶得找你。好了好了,一成抽水,去不去,給個痛快話!」
平心而論,我對「金山銀海翡翠宮」也感興趣。那是一筆大寶藏,而且是埋藏在莫高窟的最重要的秘密,曾經驚動過京城裡的高官。剛剛畫家們也提到過,該寶藏里不僅僅有金山、銀海、翡翠宮,更重要的是後面一句「天長地久不老局」,那可是關係到長生不老、永生不死的神秘力量。單單是金錢,高官不感興趣,但一牽扯到「長生」,那就變成了古往今來所有大人物最感興趣的命題。
擁有至高權力、絕世財富之後,人的追求只會轉向永生。秦始皇開創了「海上尋求不死神葯」的先河,數千年歷史綿延至今,大人物都無法免俗,被秦始皇帶上了這條漫無盡頭的不歸路。
「謝了朋友,我不感興趣,你跟顧小姐說一聲吧。我是畫家,只想安安靜靜地好好畫畫。」我後退一步,以退為進。
說是不感興趣,實際我不僅僅對莫高窟秘密感興趣,而且對明水袖也感興趣。她進入112窟之後的自言自語十分晦澀,且又蘊意深奧,像是痴人夢囈,又像是高人破局。如果能進一步從她那裡得到訊息,必定對我了解反彈琵琶圖有巨大的幫助。
唯一令我擔心的,就是急功近利的律忠國。他眼裡只看到錢,這種目光短淺的人往往會壞了大事。
「你——敬酒不吃吃罰酒是吧?」律忠國咬牙切齒地問。
我不去,自然就會影響他的財路,耽誤他從顧傾城那裡撈錢,怨不得他發火。
「今天,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律忠國反手開門,一步跨了出來。
我們兩個的體型有些懸殊,他比我高半頭,身體也雄壯不少,體重至少要超過我二十公斤。再說,戈壁灘上的導遊們隔三差五就吃烤羊、喝大酒,行事勇猛,性情剽悍,自然不把我這樣的外表文質彬彬的畫家放在眼裡。
「何必強人所難?」我問。
打倒他不費力,我只是不想在畫家們面前露出本來面目。在港島打打殺殺之時,倒在我腳下的跟律忠國類似的莽夫沒有一千,也有八百。現代化的城市戰鬥中,狹路相逢勇者勝的道理已經過時,一己之勇、莽漢屠夫毫無價值,只有絕對實力才能代表一切。
「帶你去掙錢是看得起你,如果不是顧小姐——」律忠國捋了捋袖子,氣勢洶洶地向我衝過來。
畫家們擅長動筆,卻不擅動手。更何況,他們絕對不會為了我這個不合群的人出頭而得罪當地導遊幫派,免得日後遭到報復。
我連退兩步,正在考慮怎樣不動聲色、不留痕迹地化解這場危機。就在此時,律忠國的手機響了。
可笑的是,他的手機鈴聲是鳳凰傳奇唱的《我從草原來》,這一點也暴露了他的修養和品位。
「你等著,我接完電話再收拾你!」律忠國向我指了指,先掏出手機接電話。
電話一接通,他的表情和聲音立刻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顧小姐好,我已經見到龍先生,正在向他傳達您的指示。酒店地址已經發給我了?不用不用不用,我們導遊最擅長的就是找人。只要是在敦煌露過面的,我們過目不忘,一找一個準。嗯嗯,你問龍先生的態度?他態度很好,一聽說您有吩咐,馬上欣然而來,滿口答應,不用擔心,我們一小時后必定到酒店——什麼?要龍先生接電話?這個……好吧好吧,沒問題,絕對沒問題……」
我知道,雖然都是初次見面,但顧傾城對我的心思了解遠遠勝於律忠國。
律忠國先捂住了手機的送話口,然後壓低了聲音,咬牙切齒地叮囑:「你必須說願意去,千萬別砸了我的生意。否則的話,我讓你走不出敦煌,橫屍戈壁,骨肉無存。」
我冷靜地從他手裡接過電話,低聲問候:「是顧小姐嗎?你好。」
顧傾城的聲音清晰傳來:「龍先生,我和律導遊要做個交易,請您過來當個中人。我知道,你肯定不願意蹚這種渾水,但我在敦煌沒有朋友熟人,更沒有值得性命相托的人。故此,誠邀龍先生光臨,幫我這個忙。我看得出,龍先生是個倨傲清高的人,我們不談錢,只談朋友之間一見如故的友誼,怎麼樣?」
同樣一件事,顧傾城的措辭是陽春白雪,而律忠國說的話卻是下里巴人,給我的感受有雲泥之別。
「言重了,顧小姐。」我說。
「告訴她,我們一小時到,一小時就到!」律忠國在我耳邊小聲怒吼。
「我們一小時到。」我順著律忠國的意思說。
「好好,美酒佳肴已經準備停當,只等龍先生光臨。」顧小姐朗朗地笑起來,隨即掛斷了電話。
律忠國鬆了口氣,臉上虯結的肌肉也鬆緩了不少。
「上車吧,請上車吧。」他退回去,替我拉開了另一邊的車門。
我沒說什麼,回身向宋所長等人揮了揮手,然後上了律忠國的車。
律忠國發動車子,右轉離開廣場,駛上了通向敦煌的公路。
來敦煌三年,我親眼見證了莫高窟風景區的開發,無論是公路還是兩側綠化帶,都按照國際化高標準修建,給司機和遊客以全新的體驗。
在我看來,美中不足的是,莫高窟是歷史文化古迹,管理處應該在「修舊如舊」方面多下工夫,使它不但在本世紀煥發光彩,現在添加的東西也應該具有更新、更好、更牢固的生命力,不至於比古人留下的遺迹更快地坍塌腐朽。
「畫家這個行業是不是很清閑?」律忠國無話找話。
我搖搖頭,沉默不語。
通常情況下,當一個人無話找話時,偶爾就會暴露出內心的真實想法。我保持沉默,就是想迫使律忠國露出破綻。
「我們干導遊的,比你們畫家掙錢多,可也辛苦得多。在這一行里要想吃得開,三教九流、黑白兩道都不敢得罪,到哪裡都得彎腰低頭當孫子……嗨,混社會不容易,你們當畫家的整天悶在洞里寫寫畫畫,哪裡知道江湖上那些糟爛事啊!難,真難,難上加難!」律忠國連連唉聲嘆氣,滿臉都是忿忿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