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磨牙吮血坦克幫(2)
水燒開了,顧傾城先用開水燙熱了蓋碗,然後投上茶葉,滾水沏茶。
從前,我不怎麼喝茶,但孟喬喜歡。搬到敦煌后,我也漸漸改了習慣,隨她喝紅茶。我們認識的日子太久了,從孤兒院結義到現在,已經接近二十年,雖然不是親姐弟,但這麼多年積累下來的深情厚誼卻勝似親姐弟。
「這些茶葉味道不錯,來自於雲南昆明滇池旁邊上風口上的百年茶樹,上品揉茶,中品出口,下等品入葯。我還帶了幾盒,稍後送給龍先生,可以拿回去細細品品。」顧傾城說。
如果她送我別的,我想都不想就會推辭掉,但現在,她送的是茶葉,而且是孟喬最喜歡的紅茶,讓我很難拒絕。
「多謝顧小姐。」我點頭致謝。
顧傾城雙手按著吧台,優雅而慧黠地一笑:「龍先生,我看得出,你是一個極其清高而淡泊的人,本來怕你拒絕的,沒想到區區幾盒茶葉就能讓你開顏一笑。我想,你一定是由這茶葉上想到了什麼人或事,對不對?茶葉並不是你感興趣的東西,而是因為茶葉引發的事才讓你感興趣……容我猜一猜,你的某位朋友或者親人一定很喜歡紅茶,你拿茶葉回去,恰恰能夠投其所好,讓對方歡喜,這才是你微笑的原因,是不是?」
我頓時警覺,顧傾城的觀察能力、聯想技巧極強,剛剛我只是無意識地牽動了一下嘴角,已經被她洞悉內心的活動。
「顧小姐說笑了,如果吝惜茶葉,我收回剛才的話。」我淡淡地回應。
顧傾城微笑起來:「不不,龍先生,我只是開個小玩笑而已。作為一名心理治療師,我已經有了很頑固的職業病,看到任何一個感興趣的人,都會試著分析其內心活動。抱歉抱歉抱歉,紅茶賠罪,見諒見諒。」
她捧著托盤出來,又雙手把托盤裡的蓋碗端起來,放到我手邊的小方几上。
這些茶的味道的確很醇,比起孟喬買過的數百塊錢一兩的閩南紅、台南高山紅、埃及金光紅等等茶葉來,都超過很多,幾乎不可同日而語。
「請喝茶,然後我真的有問題請教。」顧傾城正色說。
我端起蓋碗,揭去蓋子,輕抿了一小口。
好茶給人的感受,如同不含酒精的醇酒,沾唇入喉,立刻有微醺之感。
我有意剋制自己的感受,所以明明知道這是絕世好茶,也只是微微點頭,絕不脫口稱讚。
「龍先生,我向你的同伴宋所長打聽過,他說你專畫反彈琵琶圖,並且近乎痴迷。莫高窟這麼多壁畫,為什麼你只畫這一幅而不在意其它的?難道這反彈琵琶的舞姬能夠讓你想起什麼?」顧傾城問。
聽她提及宋所長,我不禁皺眉。
其實,宋所長是小人物,更是「小人」,仗著跟管理處的關係熟絡,幾次把畫師們應得的福利全都剋扣掉。而且,在幫畫師賣畫的過程中,大搞陰陽合同,中間撈了不少差價。
我不賣畫,他無法從我身上揩油,所以總在背後詆毀我。嚴老師私底下跟我說過很多次,要我提防宋所長,免得遭到小鞋排擠。
「只是個人愛好而已。」我簡潔回答。
「據說——據我的同伴明小姐說,反彈琵琶的舞姬是活著的,那不是一幅畫,而是一個真實的舞台,畫中所有樂工全都活著,所有樂器都在演奏,所有聲音都在響著。所有樂工的核心,就是那個反彈琵琶的舞姬,都是為她服務的,而這反彈琵琶的一幕,總是出現在所有樂器同時奏出最強音的時候,即整個表演的頂尖*。更奇怪的是——」說到這裡,顧傾城停下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雙掌橫封於胸前,掌背向上,緩緩下壓。
我知道,這是道家氣功中的「欲揚先抑之術」,其用意是壓服胸口起伏的情緒,氣沉丹田,經脈收縮,周天循環三次,便能控制住即將崩潰的情緒。
道家練氣之術極多,低級者只能靠著靜室、深山、古寺、幽澗之類的外部環境禁錮來幫助自己達到平心靜氣的程度,而像顧傾城這樣,隨手就能橫掌抑氣,應該對道家練氣法門十分精通了。
「慢慢說。」我輕聲說。
顧傾城是個冷靜鎮定的人,如果某一件怪事能令她如此情緒激動,可知那一定是匪夷所思、空前絕後之事。
「抱歉龍先生,我有些失態了,但是我相信,如果你聽到接下來我說的,也會大吃一驚,因為明小姐說的話真的無法理解,比起昔日的斯芬克斯之謎,更為詭異。」顧傾城下意識地搖搖頭。
這種動作表示出她內心十分矛盾,口中轉述明水袖的話,而心裡根本不相信。
我無聲地做了個「請講」的手勢,然後繼續端碗喝茶。
「明小姐說,她從畫中來。」顧傾城語速加快,連珠炮一邊說了九個字。
我的雙手一顫,碗中茶水灑出來幾滴,落在膝蓋上。
畫中人成精、成妖、成仙的故事極多,蒲松齡所著《聊齋志異》中至少有百十個詭譎故事跟畫有關。
我回想明水袖的樣子,排除她那些語無倫次的話、莫名其妙的動作之後,的確覺得她是一個具有濃厚古典味道的女孩子,換上古裝,一定極美。
基於這一點,我似乎能夠勉強接受顧傾城轉述的這件事,即——明水袖是畫中人復活。
「嗯,很好,還有什麼,請繼續說。」我點點頭。
「最奇怪、最詭異的不僅於此,而是後面要說的——明小姐說,她本是畫外人!」顧傾城接著說。
這句話殊為費解,我打了個愣:「畫外人?意思豈不是——一個被壁畫吸收進去的活人?」
我可以接受前者,也可以接受後者,但都是基於幻想、推理的基礎上,如果這些話講給普通人聽,那真的是要讓人「大吃一驚」了。
事實是,任何人都不可能進入畫中,也不可能從畫入、從畫出,除非她是生活在蒲松齡的《聊齋志異》奇聞怪事之中。
顧傾城應該早就料到了我的反應,不再說話,而是捧起了托盤裡另一盞蓋碗,輕輕啜吸茶水。
莫高窟的壁畫中有很大一部分是佛教題材,充滿了唯心主義的色彩。換句話說,唯心主義的外衣之下,各種宿命論、信仰論、佛報論、轉生論全都合理存在,教導眾生向善,多行好事,祈求來世福報。
明水袖的來歷過於奇特,以至於蓋過了所有佛家因果報應、陰陽輪迴的理論,變成了空穴來風的怪談故事。
「顧小姐,真希望我剛剛是聽錯了。」我苦笑了一聲。
顧傾城搖頭:「沒有,你沒聽錯,只不過你現在的表現跟我第一次聽她說故事的時候一模一樣。幸運的是,我跟她談過很多次,所以也聽過這個故事很多次,最終不得不相信,這就是明小姐真實的來歷——畫中去,畫中來。現在,她最希望的就是重新回到畫里,因為那裡有她深愛著的情郎。」
我禁不住啊了一聲,再也掩飾不住自己的驚愕。
「龍先生,我理解你此刻的心情,所以我再次說明,你一點都沒聽錯,明小姐有一個深愛的情郎,就在那幅反彈琵琶圖的壁畫之中。」顧傾城再度補充。
蓋碗仍然在我手上端著,但我已經沒了任何喝茶的興趣。
「情郎?她那情郎是不是還有父母、兄弟、姐妹?如果她沒從畫中走出來,是不是還會在畫中結婚生子、繁衍後代,成就一個和和美美、源遠流長的大家族?」我一連三問。
這件事太荒謬,短時間內,我無法全信,只能一點一點接受。如果明水袖在這裡,相信所有的問題都能迎刃而解,絕對比聽顧傾城的轉述要直觀得多。
「正是,正是,正是。」我每問一個問題,顧傾城便點頭一次,承認我的推測完全正確。
我徹底無語,若不是挎包里的畫被嚴老師的朋友偷走,此刻早就拿出來給顧傾城看,要她明白,壁畫是壁畫,明水袖是明水袖,而且現在應該帶明水袖去港島最好的精神病院療養,而不是到敦煌莫高窟來碰運氣。
「顧小姐,我們還是坦白說吧,這件事荒謬到極點,壓根是完全不成立的。」我斬釘截鐵地說。
如果顧傾城留下我就是為了討論這件事,大家應該不必繼續浪費時間了。
「事實勝於雄辯,事實就擺在這裡,容不得人不信。」顧傾城微微皺眉。
她的五官很美,也十分舒展,即相書上說的「天庭飽滿、地閣方圓、眉分八彩、王公之相」,既有福氣,又有貴氣。當她皺眉時,眉梢向上微吊,目中露出了淡淡殺氣。這一點,又與她的心理治療室、古玩大師之妹的身份大不相符了。
「我想跟明小姐對話,聽她親口說這些事。」我說。
顧傾城嘆了口氣:「龍先生,她親口說,說的話只怕……你更不相信,因為她的描述具體而微,十分細緻,其中包含著成千上萬的細節,讓你不得不相信,畫中大有乾坤,絕非我們眼中看到的這些。」
我放下蓋碗,騰地站起來。
理智告訴我,應該是告辭的時候了。再停留下去,所聽到的,也只能是痴人說夢的故事。
「你聽不下去了?說實話,我也是忍了十幾次,咬牙堅持住,才聽完了明小姐說的全部內容。我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大學讀於香港浸會大學,研究生、碩士、博士學位讀於麻省理工學院,自小就相信自然科學而反對唯心主義神學,可想而知,我第一次聽明小姐講她的來歷時,那種不耐煩之情是你今日的百倍。她說的話,我也不信,但我總得找到一個合理的解釋,而不是對自己不懂的東西一棒子打死,把她交給精神病院里穿著白大褂的屠夫們。龍先生,給我點面子,再把這故事聽一遍,好嗎?」顧傾城誠摯地懇求。
我搖搖頭:「我已經聽夠了,除非……除非是明小姐自己來講,否則的話,我還是告辭好了。」
顧傾城也站起來,略帶為難地問:「龍先生,這個請求有點困難。非得明小姐親自對你講,我詳細轉述不可以嗎?」
我點頭:「對,她講,我就坐下來聽。她講多久,我就聽多久,直到講完為止。如果是你轉述,我馬上就走。」
剛剛回答完畢,我就發現了顧傾城眼中頑皮的竊笑。一瞬間,我反應過來,再想改口,已經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