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畫里畫外三美人(1)
「這座古代建築終於即將再次煥發生機了!」我站在台階下向上望,莫高窟外的圍欄剛剛整修一新,空氣中還漂浮著淡淡的油漆味兒。
我喜歡那種味道,當莫高窟內外都進入了「修舊如舊、修葺一新」的工程階段時,我就能想象到,這座有著千年歷史的中華文化瑰寶將變得再度年輕,永遠屹立於鳴沙山一側,俯瞰著敦煌戈壁,向遊客們述說著古老文明的代代傳承。
我把挎包換到左肩上,邁步上台階。
「龍飛,今天要不要到我們這邊洞窟來看看?畫一畫飛天夜叉圖?」前面已經上了台階的宋所長回頭調笑。
「誰也別勾引他了,誰都知道,龍飛只畫反彈琵琶圖,把那幅畫當成自己的夢中情人了。好了好了,大家走快點,趁著上午精力充沛,多畫一點,畫好一點。」走在另一邊的嚴老師替我打圓場。
同行的七人一起哈哈大笑,紛紛搖頭。
正如嚴老師所說,我只畫反彈琵琶圖上的舞姬。
作為莫高窟壁畫描摹藝術團的成員之一,我根本不理會別人在畫什麼,只是瞄準了那個舞姬,每周畫二十張,痴迷於此,已經兩年有餘。其他人的畫都輾轉賣掉,或者被全國各地的畫院、美術館以及私人收藏,而我的畫都帶回住所去,鎖在一個五尺長、兩尺寬、三尺深的樟木箱子里。
對於其他人而言,我是個奇怪的年輕人。
臨分開進洞窟的時候,宋所長大聲叮囑:「管理處下了通知,今天有香港來的一帶一路商業投資旅遊團過來參觀,大概中午到。這算是半官方的活動,大家不要亂說話,專心幹活就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宋所長極啰嗦,也很膽小,上面一有通知,他就拿著雞毛當令箭。
大家嘻嘻哈哈進了各自的洞窟,開始了一天的工作。
洞窟里開著冷光無影燈,亮度足夠,但卻不會對壁畫的顏料、筆觸造成任何光學污染。
鋪開畫紙之前,我先戴上了一隻棉布口罩。這也是管理處的安排,用意是避免畫家們呼出的熱氣直接撲在畫上,改變了洞窟內的濕度,對壁畫造成不良影響。
兩年多來,我已經養成了一個獨特的習慣,那就是拾起毛筆之前,先用五分鐘把舞姬仔仔細細地打量一遍。
畫過那麼多手稿之後,我已經熟知舞姬的身材結構、衣物樣式。我甚至覺得,如果給我一把雕刻刀,就能刻一尊栩栩如生的舞姬雕塑出來。
從記事起,在我記憶的最原始、最深處,似乎總是藏著一個說不出口的大秘密。
我極力去思索,三年前深秋的某一夜突然頓悟,眼前看到了飛旋著的舞姬,舞到最高明處,旋身遊走,琵琶反負背後,十指輪彈,發出鏗鏘之聲。
那種感覺,就像上天在我的混沌人生之中推開了一扇光明之窗,讓我可以眺望過去未來。
於是,我離開燈紅酒綠的港島江湖,放下那些鮮衣怒馬、快意恩仇的幫派兄弟,義無反顧地奔赴西北敦煌,變成了默默無聞的年輕畫師。
住所樟木箱子之內,除了完成的畫作,還有一本自小就留在我身邊的泛黃卷邊的日記簿。
「1999之年7月之上,
恐怖大王從天而降,
致使安格魯莫爾大王為之復活,
這期間,馬爾斯將借幸福之名統治四方。」
這四句話記在日記簿的扉頁上,字跡潦草,幾不可辨,似乎是某個人在緊急情況下匆匆寫就的警語。
我知道那是預言神書《諸世紀》上的著名章節,列於第十卷第七十二篇。該預言曾經於世紀之交給全球各國人民帶來極大的困惑,但後來卻證明是虛驚一場,所謂「恐怖大王」全都是子虛烏有。
「為什麼要將這些話記錄在此,又放在我身邊?什麼人留下了這些句子,到底是想留給誰看?是留給我的嗎?」這已經是我多年來每天早、中、晚必定思考三次的天問。
尤為奇怪的是,整本冊子三十二頁,只留著這四句話,其餘全是空白。
「又走神了,想得太遠了——」我搖頭苦笑,深吸一口氣,開始了今天的工作。
整個上午,都在筆尖與圖紙的沙沙摩擦聲中過去。畫畫已經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不知厭煩也不知疲倦,甚至不去想畫這舞姬的意義,只是埋頭走筆,將自己眼中、腦海中、心中的反彈琵琶圖一筆一筆畫出來。
「你還在這裡——」一個女子的聲音從我背後響起。
我沒有轉頭,以前有過很多次同樣的情況,那些無知的遊客不聽導遊的約束,四處亂闖,偏離參觀路線,跑進這裡來,問東問西,摸東摸西。
我不是導遊,也不是管理處的人,所以大多時候只是報以淡淡的微笑,搖頭不語,直到那些人以為我是聾子而悻悻然離去。
「你在這裡,你在這裡——我在這裡,我還在這裡……」那女子沒有停步,從我身邊掠過,撲向那壁畫。
我鼻子里嗅到一股精美絕倫的淡香,又看見那女子的衣著,立刻知道,這不是一名普通的遊客。
那香水名為「蜜絲佛陀黑玫瑰」,屬於法國巴黎第一流的調香師私人定製品,除了香港,全球再也沒有第二個地方能找到。
我既知道香水的名字,當然也知道定製者是誰。
那女子身上穿的大衣、腳下穿的高跟皮靴都是淡米色,沒有顯眼標牌,只是在不起眼處打著一個玫瑰小標。
那也是巴黎定製品,與香水一樣,都屬於香港一位江湖大佬的私人專屬物。
碰巧,那大佬與我交遊甚密,一直把我當好兄弟看,並且千方百計要把我拉進自己幫中。更進一步說,大佬甚至想把自己的親生女兒許配給我,讓兩人的關係牢不可破。
「龍飛是個人才,香港百年難覓的大才!」不止一次,那位大佬在公開場合如此說。
如果不來敦煌,此時我或許已經坐上那大佬左膀右臂的位子了。
「我在這裡,你也在這裡,好了,不要怕,我來看你了……不要怕,我也想你,我也想回去……只是,我已經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怎麼會這樣?我該怎麼辦……」那女子的話語無倫次,一邊說一邊舉手撫摸那反彈琵琶舞姬的臉。
「嗯,小姐,這些壁畫很脆弱,只能看,不能摸。」我看不下去,只好開口勸阻。
那女子有著一頭金色的披肩波浪長發,她輕輕搖頭,那些波浪就微微擺動起來,閃著耀目的金光。
「你不懂,這不是畫,她是人,她不是畫。你們都不懂,這裡根本就沒有畫,這就是一個完整的世界……她活在畫里,很多人都活在畫里,你們看畫,看她,她也在看著你們……你看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里有你,你的眼睛里也有她……」女子的話越來越晦澀,如同瘋人囈語。
我放下鉛筆,向前走了幾步,與那女子並肩而立。
「小姐,說歸說,請退後一點,把手拿開。」我有些不悅。
莫高窟的壁畫是絕世瑰寶,只有真跡,沒有副本。所以,管理處的領導才會遍訪天下,從各國文物學家那裡尋求完整保存壁畫的妙方。
當然,莫高窟的佛經壁畫曾在清末遭受浩劫,被稱為文物史上的「八國聯軍之禍」。被盜走、騙走、搶走的壁畫流落異國,大部分被外國行家收藏並且妥善珍藏起來了。
領導出訪,既學到保存壁畫的知識,又暗中記錄壁畫下落,等待有一天這一輩人能將莫高窟各大洞窟里的壁畫完璧歸趙。
「我說了,這不是畫,這是人,這是活的人!」女子銳聲反駁。
我只能伸出右手,托著女子的雙腕,把她的十指從壁畫上移開。
壁畫的確很脆弱,那些顏料勉強支撐了數百年之後,如今已經變成粘結力極差的乾粉塊,不必用太大力氣摩擦,粉末就一縷一縷簌簌落下。
即使不為管理處著想,單單是為了自己,我也必須阻止那女子。
我有自己行走江湖的原則,其中一條就是「絕不對美女用粗」。所以,我這一托,只用了平時十分之一的力氣。
孰料,那女子的身體輕盈到了極點,被我輕輕一托,即踉蹌後退,仰面飛跌出去。
這一變化出乎我的預料,我只顧著回護壁畫,完全忘了那江湖大佬最喜歡「楚腰纖細掌中輕」一類的骨感女子了。
我扭腰俯身,左手去抄那女子的腰身,已然鞭長莫及。
幸好,洞口人影一閃,一個同樣帶著香風的女子掠進來,右臂一挽,擁著金髮女子的肩,不留痕迹地將她撈起來,一點都不失體面。
「呀,地上滑,小心了!」女子輕輕笑著,笑聲如銀鈴初振。
兩個女子站定,並排面對我。
我的視線先被後來的女子吸引,她有著修長黛黑的一雙眉,眉峰隨著呼吸輕輕顫著,似乎也被剛剛的突發事件驚到了。可是,她五官透露出來的那股勃勃英氣,卻實在掩蓋不住。
港島江湖中,女豪俠極多,但我從未見過將豪氣、正義、柔情、美貌熔於一爐的女子,此人絕對是我平生所見的第一個。
那女子極美,五官精緻,毫無瑕疵,一看就知道是學識淵博、教養充分的大家之後。尤其是那雙眼睛,彷彿澄澈明溪,又像是幽深古潭,令我猜測不透,卻又心生莫名的好感。
與她的英挺如劍相比,之前那闖進來的女子越顯得弱不勝衣,尤其是蛾眉微蹙、雙目含怨的那種感覺,讓人覺得,她似乎是瓊瑤劇里的宮裝人物,只適合生活在古代深宮大院之中,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十指不沾陽春水,紅樓深處綉蘭花——我無法確切用語言描述她的美貌,只能用「古之深美者」五個字來形容。
兩人同為美人,但站在一起的時候,一是秀樹,一是藤蘿,對比極為明顯,卻又各擅勝場。一時之瑜亮,不分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