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畫里畫外三美人(3)

第5章 畫里畫外三美人(3)

「家兄那些事,是無知之人道聽途說、以訛傳訛而已,龍先生不要見笑。」顧傾城笑著回應,轉而又問,「剛剛我的問題,龍先生還沒有回答?尊駕是不是有弟弟或妹妹名字叫作『鳳舞』呢?」

我輕輕搖頭:「我沒有兄弟姐妹,只是一個人。」

顧傾城一愕,隨即點頭:「那樣也好,那樣也好。」

行走江湖多年,我只是一個人。

孟喬是我在孤兒院結識的朋友,她比我大,我一直以「大姐」稱之,不是親人,勝似親人。

除了孟喬,天地之間,再沒有一個人能跟我平擔風雨。

我和顧傾城談話期間,眼角餘光一直注意著那位明小姐的動靜。

她一直在我的畫作上塗抹著,拿筆的動作十分怪異,始終用右手拇指、食指捏著鉛筆的尾端,跟剛剛接過鉛筆的姿勢一模一樣。

「嗯,明小姐有輕微的潔癖,並且秉承古訓,男女授受不親。所以,她接過鉛筆時,才有那樣的動作表現,勿怪,勿怪。」顧傾城察言觀色,善解人意,再度解我困惑。

古訓的確有「男女授受不親」的誡條,不過早被現代人廢棄。就像剛才,明小姐不肯跟我共持一支鉛筆超過半秒鐘,而顧傾城卻可以大大方方地跟我握手。

「那張畫,多半是廢了!」我有些不悅,忍不住在心底腹誹。

顧傾城取出一張名片,雙手遞向我:「龍先生,這是我的名片。我有預感,大家肯定還有合作的機會,你說呢?」

我接過那張雪白色的紙片,見上面用毛筆顏體寫著工工整整的「顧傾城」三個字,旁邊是電話號碼,其餘五分之四地方,全都留白。

「龍先生電話號碼呢?可否見告?」她追問。

我沉吟了一下,才把自己的手機號碼告訴她。

退出江湖之時,我已經劃定了自己以後的行事原則。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不提我,絕不自誇。

之前,我是雷動天口中的「未來港島江湖精英」;之後,我是隱居敦煌的無名畫師,雖未更名改姓,但已心如止水。

啪的一聲,明小姐手中的鉛筆墜地,摔成了兩段。

「不好——」顧傾城反應極快,旋風般一卷,便到了明小姐身邊。

就在那時,明小姐向後一仰,再次跌倒,卻正好落在顧傾城臂彎之中。

我有些驚訝,因為顧傾城兩次扶挽明小姐時,都用上了非常高明的中華傳統武學。她跨步疾走,用的是上等輕功「燕子三抄水」,高速俯身撈人而勁道拿捏準確,用的是武當太極綿掌,其中又夾雜著大小擒拿手的招式變化。

她是個女孩子,能將數種武學糅合得不著痕迹,至少要經過十五年左右的苦練才能有所成就。

看她年齡,不過二十齣頭,向前推算,她竟然是從小就練武,直到現在還勤練不輟。

「快來幫忙!」顧傾城低呼。

我沒有顯露武功,而是大步走過去。

「幫我把她放平!」顧傾城疾聲吩咐。

地上太涼,這位明小姐的體質不強,如果就地躺下的話,恐怕涼毒入侵,又要滋生其它病症。我一念及此,馬上反手脫下外套,裡子向下,面子向上,平鋪在地上。

「好!」顧傾城贊了一聲,扶著明小姐的肩背,讓她平躺在衣服上。接著,她從口袋裡取出一個巴掌大的扁平金屬盒子,彈開盒蓋,取出一支一次性的注射器來。

明小姐的眼睛已經閉上,冗長漆黑的睫毛向下覆蓋,在臉上形成了兩片小小的陰影。

「沉魚落雁、閉月羞花」是讚頌古代四大美人的絕妙好詞,此時此刻,用在明小姐身上,卻也絕不為過。

我是絕對不輕浮、不輕薄的人,見到明小姐此刻的嬌弱模樣,心裡也不由自主地盪了一盪。

顧傾城深吸了一口氣,右手握著注射器,左手輕拂明小姐頸后的亂髮,右手一落,注射器刺在明小姐的大椎穴上。

按照人體脈絡原理,按壓、揉搓大椎穴能夠令患者心靜、氣順、止煩、去躁。從來沒有一本醫學書上提到過「大椎穴」可以注射液體以達到某種治療目的,顧傾城這樣做,毫無道理。

正因如此,我輕輕「咦」了一聲。

我立刻意識到,正是這種無意中的表現,暴露了自己懂得武學、醫學的真相。

「明小姐身患怪疾,必須以怪方醫治。抱歉,我應該提前說自己要幹什麼,大家就有默契了。」顧傾城解釋。

她的觀察能力十分銳利,頭腦反應速度、語言邏輯安排也是非常迅速,所以我腦中剛剛出現疑點,她就已經開口解答,如同身懷「讀心術」的高手一樣。

「是啊,我只是……到底是什麼怪病,必須這樣治療?」我含混遮掩自己的失態。

「不知道,但東南亞第一杏林聖手草菩薩給的方,想必是一定能對症下藥的了。」顧傾城回答。

亞洲人沒有不知道草菩薩的,而「東南亞第一杏林聖手」是草菩薩的自謙稱呼。公平來講,他在醫學方面的地位極其崇高,比得上昔日的孫思邈、李時珍等等醫學至聖,即便是稱為「全球第一杏林聖手」也不過譽。

既然是草菩薩給的葯,我無話可說,而明小姐也一定有驚無險。

我抬頭看那幅畫,忽然怔住。

畫中仍然是我畫的那個反彈琵琶的舞姬,畫了那麼久,我只要看到她的輪廓中的幾筆,就能確定其身份。過去,她是畫中人,現在,她卻變成了「人」。沒錯,她的身體具有超強的立體感,凹凸玲瓏,生動起伏,似乎揭去這張畫紙,就能露出一個活生生的歌舞美人來。

換句話說,我只畫了她的輪廓,而明小姐卻又賦予她靈魂,讓她脫胎換骨,躍然紙上。

「這是什麼畫術?竟然神乎其神到這種地步?」我喃喃低語。

「明小姐是——」

我立刻舉手,打斷顧傾城的解釋:「不要說話,不要說話,我想到了一些事——」

我的的確確想到了一些事,某些遙遠的記憶正因為這幅畫而活躍起來,總是模糊的畫面已經變得清晰。

首先,我看到了起舞的人,耳邊聽到琵琶彈撥之聲,鼻子里也聞到了淡雅的檀香氣息。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我感受到了渴望已久的溫暖。是的,我是在某個人溫暖的懷中,被摟抱著,被寵愛著,身心愉悅,無憂無懼。

「那一定是……母親,那一定是我的母親……只有母親,才能給我這種溫暖。我是孤兒,可即使是孤兒,最初也是有母親的……」恍惚之間,我向上伸手,只有那樣,才能觸摸抱著我的那個人的臉頰。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是啊是啊,不能突破幻影,又到何處去見真實觀想?」抱著我的人輕輕喟嘆著。

她的聲音美極了,也柔軟極了,讓我想到春夜裡倏忽開放、猝然長眠的優曇香花。

我此刻恨不得化身為高保真錄音機,將這個聲音永遠地保留下來。

「雲家的根不能斷了,無論如何都不能斷了。我一定遵從你的囑託,讓孩子們活著,必須清醒地活著,讓他們知道,為什麼而活,讓他們知道雲家的人血脈里流淌著的是……」

我聽不清後面的話,因為抱著我的人正一大口鮮血噴將出來,根本無法再說一個字。

空氣中滿是血腥氣,血絲隨風飄落,我的額頭也感覺到了一陣陣微涼。

「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鐵騎突出,古曲錚錚,反反覆復,刀槍齊鳴。那畫中,是我大宋千里河山,正統漢室之血脈……雲家這桿大旗倒了,前王遺訓也就全完了。孩子,我要你一直記住,雲家大旗不能倒,不能倒……」又一口血噴出來,抱著我的人倒下,我也被摔出好遠。

我仰面看,恍惚中,一面高大白牆之上橫覆著一張連綿不絕的長畫。以我現在的見識,只瞥一眼,就知道那是宋人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也是反映市井生活的天下第一長卷,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反反得正,復化為奇。一切都要向畫中尋,畫里乾坤千里,人世更迭百代。孩子,記住,只要還有一口氣在,就不要讓雲家的大旗倒了……」那個聲音微弱飄忽,奄奄一息。

我的鼻子突然一酸,迫得仰面向上,才不致於當場涕淚橫流。

「龍先生,你沒事吧?」顧傾城低聲問。

我站起身,後退三步,極力控制自己的情緒,才慢慢恢復正常。

那位明小姐躺在我的衣服上,胸口起伏變得十分平緩,看起來已經度過了危險期。

「我沒事。」我回答。

記憶洶湧,如大海下隱藏著的波濤,時不時就要卷上來,讓我的心反覆遭受重鎚猛轟。更可怕的是,記憶都是碎片,無法有秩序地連綴起來,給我一個明確的提示。

「你臉色很差,要不,我們扶著明小姐出去,晒晒太陽應該會好很多。」顧傾城建議。

她先在明小姐上唇人中穴的位置按壓了四五次,然後才扶著明小姐站起來。

「能走嗎明小姐?洞窟里空氣悶,我們出去透透氣?」她問。

明小姐*了一聲,頭枕著顧傾城的肩,昏昏沉沉地閉上了眼。

當下,我們一左一右攙扶著明小姐向外走,暫時把畫架丟下。

「哦,龍先生,真是不好意思,耽誤了你的繪畫工作。如果需要補償,請儘管提。」顧傾城滿臉歉意地說。

我搖搖頭,沒有針對這一話題發表任何意見。

其他畫師到莫高窟來畫畫,是養家糊口的手段,時間跟金錢直接掛鉤,所以對於遊客們的任何要求,都會以金錢結算。比如跟遊客拍照、給遊客畫像、帶遊客參觀、給遊客講解等等,少則一兩百,多則一兩千,都是有償服務。

我則不然,來畫反彈琵琶圖只是一種理清思路、尋找記憶的方式。如果只是為了錢,留在港島江湖幫雷動天的忙,日進斗金也不是問題。

出了洞窟,艷陽當頭,顧傾城立刻從口袋裡取出一把摺疊傘,嗒的一聲撐開,替明小姐遮在頭上。

她做任何事的時候,都有一種從容不迫、準備充分、遊刃有餘、信手拈來的淡定風範,彷彿任何問題都在意料之中,早就未雨綢繆,準備好了一切應對之策。

明小姐睜開眼,顧傾城立刻取出水壺遞過去。

「我怎麼了?又暈倒了嗎?」明小姐問。

顧傾城微笑著回答:「洞窟里空氣不流通,正常人都覺得憋悶,更何況你。我上次就說了,你得多多注意飲食健康,把體重先提上來,才能持續調養身體,改掉頭暈的老毛病。」

明小姐離開了顧傾城的肩,努力站直,小口地喝水。

一個舉著小紅旗的中年導遊跑過來,剛剛張口,想要斥責顧、明二位擅離隊伍,便被顧傾城輕輕噓了一聲,及時阻止。

「別說話,你要說的,我都知道。下不為例,可以嗎?」顧傾城笑著向前,右手一送,一張紅色鈔票便落在了導遊空著的手上。

導遊立刻閉嘴,手腕一翻,鈔票裝進口袋,隨即笑逐顏開:「當然可以,當然可以。我的意思是說,莫高窟里每一窟壁畫都是有來歷的,單單是走馬觀花地看,看不出什麼門道。如果由我來擔任解說,兩位會不虛此行。」

有錢能使鬼推磨,這道理在天下任何華人區都行得通。

「有龍先生替我們解說,已經足夠好了,不敢有勞。」顧傾城彬彬有禮地說。

那導遊橫了我一眼,鼻子冷哼了一聲,鄙夷之色,溢於言表。

每次畫家擔任遊客解說的時候,都會遭遇導遊們的白眼,因為這樣做會搶走了他們的外快收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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