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起京城 第十四節 夜話
『靜夜沉沉,浮光靄靄,冷浸溶溶月』這是丘處機對月夜的感悟。李逸飛不清楚老道是否身懷絕世武功,但一定如活佛倉央嘉措般感性。感性的人容易把自己感動哭,李逸飛認為自己下午醉酒後肯定大哭了一場,就是眼淚太多了點,渾身都濕透了...
使勁揉了揉暈暈沉沉的腦袋,李逸飛打量著眼前略顯破舊的屋子:月光從簡陋的窗柵照進,鋪滿了小屋的每個角落;黃土夯牆木板為欄,原木為梁穀草做頂;牆上掛著斗笠蓑衣,粗陋的農具整齊擺在牆角;不多的傢具雖然做工粗獷,倒也擺放得井然有序。
看了看身上壓得嚴絲合縫的被條,李逸飛無奈地笑了笑:幫自己蓋被子的人倒是好心,只是忘了喝醉酒的人容易出汗。這才發現,唐如煙枕著床角正睡得香甜,握成拳頭的小手還使勁揉了揉鼻子,顯得嬌憨可愛,完全沒有白天嗆死小辣椒的驕橫模樣。
雖已入夏,但山村入夜後還是有些許涼意。見唐如煙不自覺地摟了摟雙臂,李逸飛便躡手躡腳地從被窩裡爬起來,將床頭的一件外衣輕緩地搭在小姑娘身上。
驅蚊用的『燃火繩』發出艾草特有的清香,不僅驅散了屋中的蚊蟲,也讓李逸飛似乎清醒了不少。寂靜的山村安寧的月夜,將一直縈繞胸中的煩悶驅散了不少,也讓他腦中幻若隔世的感覺不再那麼清晰。
李逸飛第一次認真地注視著唐如煙:雖然眉眼未開,但這小姑娘無疑是個骨相美人。更難得擁有江南水鄉女子光潔水潤的膚容,清冷的月光在她臉上竟然呈現出柔和溫潤之美。如一副令人拍案叫絕的油畫,精緻到令人不忍觸碰。
凹凸的桌面,缺了碗角的粗瓷碗,壺身斑駁的茶壺,在裊裊輕煙中,組成一張歲月久遠的黑白相片。輕輕觸摸之下,歲月的痕迹如此清晰,時光地流逝如此真實…
李飛獃獃地站立良久,直到四周寂靜被幾聲蛙鳴點破:自己的名字叫『李逸飛』,大明京師錦衣衛北鎮府司小旗。現在是天啟六年(1626),距離明末大規模農民起義,還有兩年;距離一代梟雄皇太極率領十萬虎狼南下攻掠,還有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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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輕推開房門,厚重的石碾在月光下顯得質感十足;院角的幾顆果樹似乎在夜風中酣睡,發出輕微的『沙沙』聲;整齊的木柵欄像一排忠誠的衛兵圍繞四周,不聲不響;圓月踏著浮雲掛在當空,似雲霄寶殿般可望不可及…
柵欄外突兀地亮起幾盞綠瑩瑩的小燈,晃了幾下便消失不見。李逸飛咧嘴一笑:有崔五爺豢養的幾匹野狼在,難怪此處的夜晚如此靜謐,更不需要做什麼防衛措施。
李逸飛摸了摸粗糙的石碾,便抬腿邁上了磨盤,安靜地坐下來欣賞山村夜景。明亮的月光模糊的遠山,自己就像陷入夜幕的孤星,周圍的一切顯得迷幻而又真實。正看得出神的時候,身後傳來了一陣細微的腳步聲。他轉過頭一看,來人正是英國公世孫張世澤。
如今再見張世澤,李逸飛不免有自慚形穢之感:這小子的行為舉止雖然與常人無異,但舉手投足間卻有一股無法細說的親和力,要是定力差點的不免納頭就拜。生得一副好皮囊就罷了,還偏偏擁有令人耳朵懷孕的好聽聲音,更顯貴氣十足好不風流。
張世澤將衣襟塞入腰帶,也跳上了磨盤,拿出一袋煙葉一桿煙槍道:「李逸飛,這麼快就把人家唐姑娘禍害了?正是春宵苦短食髓知味的時候,看啥月亮啊。」與貴族氣質不相匹配的,就是這小子與生俱來的毒舌。
李逸飛跳下磨盤整了整衣角,恭敬地低頭左手抱拳道:「小的錦衣衛小旗李逸飛,見過千戶大人。之前多有得罪,還望大人海涵。」
張世澤愣了愣,微抬右手道:「行了,過去的事就算了,本公子也就是領個千戶的虛職而已,李小旗不必多禮。你這個樣子讓本公子很不習慣啊,怎麼想抽你呢?」
張世澤笑罵著指了指李逸飛,便捻起煙葉往煙斗里塞:「之前唐姑娘的事我有苦衷,但也算我倆不打不相識的緣由吧。對了,唐姑娘今日可是自告奮勇地要照顧你,沒誰逼她。只是沒想到,你的時間這麼短。」
李逸飛聞言只是一笑:張世澤的言語中調侃成分居多,至少沒有拿自己當外人。再怎麼說,兩人目前也算半個生死之交。如果想要以後更進一步,待會得找個機會試探一下。看看明朝的官二代,到底是怎樣的一種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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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世澤抽著煙斗,和李逸飛不咸不淡地說了幾句,突然話鋒一轉道:「你下午說的話可是犯了大忌諱啊,崔五爺腦袋上的疙瘩汗就沒停過。但我聽得出來,你是厭煩了什麼事。所以想用那樣的話語,讓本公子對你心生嫌棄。說說吧,我想聽聽。」
自稱的變化,已經表明了張世澤的態度。既然人家給了臉面,李逸飛自然要兜著:「是責任。我歷來不是一個堅強的人,有時候會選擇退縮甚至是逃避。只是這一次避無可避退無可退,所以我心裡舉棋不定也很煩躁。」
張世澤不以為然地笑了笑,在磨盤上磕了磕煙灰淡淡道:「額,可是為了京師大爆炸后,錦衣衛和東廠找尋你的事情煩惱?這不算什麼。京師又不是他們一手遮天的地方。這樣,你把那日的事詳細說說,我們倆來合計合計,看怎麼做才好。」
對於李逸飛的警惕,張世澤從來沒有放鬆過。用現代話講,李逸飛就是打入大明內部的特務,隨時準備殺人放火。而且定力極佳處驚不亂,心思深沉行事縝密。對於自詡聰明的張世澤來說,李逸飛這樣的對手可遇不可求,只有智取令其俯首稱臣才能滿足內心的驕傲。
見到李逸飛眼中驚詫的神色,張世澤心滿意足地重重吸了吸煙斗,吐出連串煙圈:廠衛為何對李逸飛圍而不抓?就是因為此人是極為重要的魚餌。只要緊緊盯住他,定能找出幕後主謀,為日後朝堂內鬥撈足籌碼。這樣的好事,怎能讓廠衛獨美於前?
李逸飛早過了被人用一顆棒棒糖就能誘騙的中二年紀,張世澤話一出口,他瞬間就明白了其中蘊含的深意。原本暗流涌動的內心,如遇見了冰河期般驟然冷卻。對於張世澤的短視,他心中非常失望,甚至有些惱怒:這就是明朝的世家長孫?
知道歷史人物的最後結局,讓李逸飛對他們根本沒有多少尊敬的心理:出身英國公府又怎樣,知道史書上怎樣記載你的?就二十二個字,張世澤,末代英國公,崇禎十六年(1643)襲封,為李自成軍所害。只是一個憑藉家族光輝,在史書留了寥寥記載的小卒而已…
李逸飛笑了,笑容中的冷漠和不屑在月光下清晰可見。他眼神中的嘲諷和憐憫,更是讓張世澤感到後背發毛:竟然敢用這種眼神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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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逸飛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禮,緩緩道:「千戶高才,小的心思被大人一眼看透,小的佩服。小的正是擔心因為京師爆炸之事,廠衛可能對小的不利。」李逸飛話語非常客氣,卻不帶一絲感情。他決定激怒這個驕傲官二代,看看他會有怎樣的反應。
自認高明的策略如今被人一眼看穿,還被眼前的這個平民出言譏諷,這讓張世澤非常尷尬,臉上暈起的紅潮在月光下顯得如此刺眼。張世澤羞怒道:「李逸飛,本公子好心助你,你這麼說話什麼意思?你是譏笑本公子做不到嗎?」
李逸飛搖搖頭道:「不,小的相信公子一定能做到。只是小的緣薄福淺,恐不能受公子之恩。小的再次謝過公子好意。」
「李逸飛,本公子想知道。你究竟是如何看待廠衛對你欲行抓捕之事的?」張世澤原本清澈的眼神中鋒芒驟起,聲調中隱隱有了厚重之意。作為世家長孫,如果再聽不出李逸飛的話外之音,就可以去西山挖煤了。他決定直奔主題,不再兜圈子。
李逸飛沉默了片刻,決定最後試探一次。如果對方只是燕雀之輩,那自己的鴻鵠之志也就沒必要說了,免得落人紙上談兵的口實:「公子,廠衛根本不會拿小的怎樣。小的不過是他們眼中的棋子而已,他們誰也不會對小的下死手。」
張世澤的瞳孔猛烈收縮了一下,將手中煙斗輕輕放下道:「你為何這麼肯定?」
李逸飛看了看四周,壓低聲音道:「公子,如今所有人都認為小的,乃此次京師爆炸案的馬前卒,都在想通過小的找出幕後主謀。如果小的沒猜錯,公子也是這麼想的,所以才一再容忍小的冒犯。既然公子能這麼做,廠衛為何不能如此呢?
東廠不抓小的,是因為怕落人『斬草除根』的把柄;錦衣衛不抓小的,是因為怕給人『賊喊做賊』的口實;如公子般的京師世家大族,更是不願意趟這渾水,怕落下『豪門弄權』的殺頭大罪。所以他們捨不得殺我,至少現在捨不得。」
張世澤跳下磨盤,負手身後道:「你是如何看出這些的?」
李逸飛長出一口氣笑道:「公子,朝堂里的大臣們,據說這幾天鬧得很厲害,都嚷嚷著要查這個要查那個,結果都是說說而已。這隻能說明一件事,這次爆炸事出突然,超出了大臣們的認知範圍,所以誰都不敢輕舉妄動,但是都在暗地裡查詢證據,準備一擊即中。」
張世澤面色如常地問:「你又是從何得知這些消息的?」
李逸飛咧嘴一笑:「就在崇文門外的小吃攤。那些錦衣衛一個個都口無遮攔,都在說如何阻攔東廠抓人。公子,京師發生這麼大的事,不去追究主管官員的責任,卻在意我這個錦衣小旗。這就是擺明了找不到主謀,只好變著法的另尋主謀為自己謀權奪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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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世澤聞言點點頭,眼神柔和了不少:「李逸飛,只要你剛才敢說任何一個大臣與此事有關,本公子定會立刻將你殺掉丟進盧溝河。朝堂的穩定,遠遠勝過京師爆炸。如今,正是皇上勵精圖治的關鍵時刻,本公子決不允許任何干擾出現。」
李逸飛撇撇嘴暗道:能把爭權奪利說的這麼冠冕堂皇,也夠不要臉的。不過你張家掌握京營大權,行事素來以朝堂安定為己任,這麼說也沒錯。
張世澤頓了片刻,看著李逸飛道:「既然你絲毫不在意廠衛的態度,那你方才說的責任,又是指什麼?本公子很想知道。」
李逸飛輕描淡寫地說:「要是用官話講,就是外有強敵壓境內有權臣當道。如今四海不平天下動蕩,各地逆賊盜匪蜂起。大有當年隋末,十八路反王六十四路煙塵的亂象。要是用白話講,就是讓天下百姓吃飽穿暖,可以丟下筷子打著飽嗝說,家裡婆娘不要了去討個小的。」
張世澤皺眉盯著李逸飛,就像看一個怪物:「這就是你想承擔的責任?」對這種大明茶館里的老生常談,他不僅早就免疫而且也十分厭煩。這種窮書生的清淡說辭早就聽膩了,連特么趙括都比不上,至少人家還真刀真槍地干過。
李逸飛淡淡笑道:「夢想還是要有得,萬一實現了呢。」
「夢想?你把責任當夢想?李逸飛,你把本公子當白痴是吧!!」張世澤的口氣中充滿了不耐煩。他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為了這樣一個夸夸其談之人勞心費神,心中很是失望。
「公子,這樣的夢想有何不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