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起京城 第五節 國事
李鳳武大馬金刀地坐在柴火凳上,陳倚潺緊緊依靠在丈夫身邊。兩口子表情肅穆目光嚴峻,看得李逸飛渾身不自在。這要不知道的,准以為他禍害了誰家閨女…
「逸飛,可知為何要你面東北下跪?」李鳳武聲若金石,眼神像刀子一般。
「想必是要我記住,陸叔叔戰死沙場,東北依然建奴肆虐,我等不應忘了國讎家恨。」李逸飛何時經歷過這些,便隨口說了幾句電視中的套話,想應付過去了事。紅燒肘子的味道早就往鼻孔里鑽了,真香啊…
李鳳武欣慰地點點頭道:「嗯,吾兒有此想法甚合我意。但,還不夠。」
李逸飛扣了扣下巴,不明白老爹到底要說什麼。
「逸飛,國讎家恨自然不能忘。但更重要的,你要記住自己的身份----錦衣親軍。」說罷,李鳳武上前將兒子攙扶起來繼續說:
「錦衣親軍為吾皇刀斧,斬魔劈神匡扶廟宗,縱身死而無悔。為父雖然屢經磨難,但始終以此為傲。如今你既已承襲父職,以後務必全力協助吾皇,切記身要正心要平,莫要有那些齷齪心思。吾兒萬不可忘,否則,為父第一個不放過你!!」
李逸飛萬萬沒想到,老爹會給自己說這些。作為後世的一顆螺絲釘,怎會聽這些君君臣臣的封建老一套,誰信誰傻帽。大清,早亡了…
但不敢不答應,老娘的手上握著湯勺呢,這可是老娘名揚四海的獨門絕技:「是,孩兒謹記。以後…嗯?糊了,糊了。」
「豎子!!什麼時候學會的打馬吊?為父今日就要執行家法,重整家風。」
「哎喲,耳朵要掉了!!那啥…火大了,肘子糊了!!!」
「哎呀,你個狠心的,看把我寶貝兒子耳朵擰成啥樣了。笑個屁啊,晚上睡柴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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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的家庭聚會和後世沒兩樣,大人們喝高了開始自吹自擂,小輩們坐在另一桌自娛自樂。當然,要是老娘燒菜的手藝有自己一半的話,李逸飛會覺得生活樂無邊。
陳克和陸大虎兩人就是餓死鬼投胎,散發著濃重焦糊味的肘子,嚼都不嚼就往下硬梗。看得李逸飛直翻白眼:吃自己要省吃別人要狠的名言,看來古今通用…
這兩個少年心思單純,認定朋友的方式更是簡單而粗暴。不需要什麼語言和動作,確認過眼神就行,而李逸飛對此竟然沒有任何排斥心理。
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感情,所謂臭味相投就是這意思。天啟大爆炸后,三人就自然而然地進行了情感上的無縫對接,好像另一個李逸飛從來沒有存在過。
也許自己就適合這種簡單而純粹的氛圍吧,難怪在後世混得像條狗一樣。自嘲完畢,李逸飛也加入了哄搶肘子的行列。艹,思考人生就只能餓肚子,一大盆子就快見底了。
打了個響亮的飽嗝,李逸飛摸摸肚子表示很滿意。陳克灌了一海碗菜湯,攤在椅子上翻白眼。陸大虎鍥而不捨的在湯汁里撈肉渣,嘴裡嘟囔著還沒吃飽。
撈了兩下,陸大虎忽然把筷子一放,泄氣地說道:「我們現在這是什麼樣子,每天吃了睡睡了吃。難道就這樣過一輩子?」
陳克咬著牙籤含糊不清地說:「俺爹說得對,男子漢大丈夫生死看淡不服就干,沒事瞎想什麼呢。」李逸飛聞言肅然起敬,沒想到明朝就有平頭哥的傳說流傳…
聽著兩人吵嘴,李逸飛抿嘴笑笑不說話,沒事瞎煩惱誰沒經歷過。少年人總是這樣,上一秒還在作屈原狀義憤填膺憂國憂民,下一秒就沖著漂亮小姐姐擠眉弄眼發出狼嚎。現在想想,當年自己被稱作『你是個好人』的次數也太多了些,是不是那裡做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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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大虎看了看正在互相吹噓的李鳳武和陳為棟,低聲說道:「我昨天翻檢案例的時候,無意中發現了一卷有關薩爾滸大戰的冊子。裡面說,熊廷弼的三方布置策,其實得到了很多人的支持。可是因為其他的一些原因,熊廷弼最後才被傳首九邊。」
陳克吐掉嘴裡的肉渣,眯著小眼懶洋洋地說:「胖子,這事又不是啥秘密。你今天說這個幹什麼,難道你想翻案不成?這可是皇上辦的鐵案。」
陸大虎咬咬嘴唇,嚴肅地說道:「家父在薩爾滸戰死,不僅沒有賞賜還被降了職位;你們兩家因為廣寧之戰受到牽連,也被莫須有的罪名降了職位。難道你們不想翻案?錦衣衛這是替人背了黑鍋,我心裡自然不服。」
陳克摘下帽子抹了抹頭髮,也嚴肅地說:「胖子,我是傻,可還沒傻到和皇上叫板。再說了,薩爾滸大戰時,那些建奴來去如風有如神助;廣寧之戰,因孫得功叛變導致全軍潰敗,你敢說這其中就沒有錦衣衛失職的原因?你拿什麼為咱們平反?」
兩人爭論的焦點,頓時集中到了兩次大戰時,錦衣衛究竟是否失職的問題上,為此鬧得臉紅脖子粗,然後齊齊把目光望向了李逸飛。
看著兩人咬牙切齒的模樣,李逸飛暗暗好笑:明朝平反的冤假錯案倒是很多,不過都要等到墳頭長草的時候,個別的墳頭上都長樹了,比如張居正。
「你們倆吵來吵去有啥意思,忘了這裡有兩個親歷者?怎麼不問問他們。」李逸飛說完,沖老爹和陳為棟努努嘴。
陳克右手大拇指瀟洒地向後一翹,搖搖頭大大咧咧地說:「他們?得了吧。當年的『錦衣三少』名震京師,聽聞在遼東也是屢建奇功。結果我爹現在只知道喝爛酒,李伯父也早沒了以前的血性。你們看著我幹嘛,我說的是實話…哎呀。」
陳為棟拍拍鞋面,看都不看正趴在地上捂著屁股齜牙咧嘴的兒子。李鳳武抬了板凳過來,把酒壺往桌上一放道:「今兒高興,說吧,想知道當年的什麼事情。那些事一直憋在心裡難受,和你們說說也許能鬆快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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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年我們三人被稱為『錦衣三少』那不是吹的,要不你們的娘親能看上我們?…在薩爾滸大戰之前,咱錦衣親軍已經在遼東布下了無數明崗暗哨,這才有了『遼東緹騎』圖冊…劉鋌將軍手持鑌鐵劍,斬殺建奴無數,可謂劍鋒落處血雨飄散…」
三個小輩誇張的面部表情,充分滿足了兩個中年大叔的炫耀心理。說起早年緝拿京師悍匪,唾沫能飛到天上去;說起遼東見聞,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爭先恐後;說起陸金柱揮刀上陣前,臉上的淡淡笑容,兩條漢子哭得像月子里的奶娃…
陳倚潺將煙絲和煙斗拿了過來,自家男人吹牛的時候喜歡抽上一口。李逸飛下意識地掏出小刀將煙絲剁碎,摸出一張草紙裹成了煙捲。點燃后深深一吸,有點辣喉嚨頭有點暈但還湊合:「爹,後來呢?為啥你們的冤情呈上去后,上面一直沒有處理?」
兒子吃煙倒沒啥,就是這吃煙的方式很新鮮…李鳳武也學著兒子的模樣,裹了條煙捲,點燃后試了試,眼睛亮了。嗯,到底是自己的種,就是聰明:「這事啊,說來話長咯。但我們聽說,主要還是上面的意見不一致,這事就這麼耽擱了。」
堂屋裡陷入了沉默,有些話只能說到這裡,再說下去就會觸犯禁忌,搞不好要被插草標拉到菜市口斬首。李逸飛剛剛重新裹了條煙捲,就被陳為棟蠻橫地拿了過去:「你們三個記住,咱錦衣親軍可以被冤枉、被羞辱、被砍腦袋,但不能斷了骨頭沒了堅持丟了念想。」
李鳳武抖了抖煙灰說:「你陳叔說得對。錦衣親軍現在遇到了些困難,有的人變了、有的人跑了、還有的人賣了祖宗,但你們不能。皇上的大恩大德,咱三家永世不能忘。否則,我們有何顏面去見先祖?」
李鳳武和陳為棟說得慷慨激昂言辭鏗鏘,陸大虎和陳克聽得熱血澎湃面泛潮紅,眼眶裡還有水珠打轉,兩個婦人早已淚眼滂沱抽泣不止。要是沒有旁邊這個大煞風景的人,一屋子人免不了面朝皇宮雙膝跪地手捂左胸,表明一顆紅心永不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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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逸飛目光渙散神飛天外:明朝人這種狂熱的皇權崇拜,他無法接受但能夠理解。這就是『願你在被打擊時,記起你的珍貴抵抗惡意;願你在迷茫時,堅信你的珍貴。愛你所愛行你所行,聽從你心無問西東』?自己好像也曾經擁有過這種珍貴的東西…
後世,一遍又一遍地用『平淡是真』來掩蓋自己的不求上進,然後就真的甘於平淡;當理想被現實粉碎成了一地風沙,就尋找無數借口來解釋自己的怯弱,之後就成了習慣;在世道的打擊下,放棄了堅持丟失了執著,成為一棵隨風楊柳自怨自艾。
自己暗暗咒罵著現實的操蛋,卻又為了得到所謂的尊嚴,把道德、情義、理想,變成了獲取利益的通行證,然後在別人讚許的眼光中,挽起雙臂繼續奮力搏殺。在半夜繚繞的煙霧和酒瓶中,看著漸漸油膩猥瑣的自己,越來越迷茫。
自己坐視青春,在歲月的泥沼里拚命掙扎最後被慢慢沒頂。也分明知道,在那具漸漸喪失活力的軀殼裡,心中的火苗一直微弱而頑強的燃燒,隨時準備迸發出耀眼奪目的煙火。但自己始終沒有勇氣,用顫抖的雙手再次點燃火苗,那怕就一次。
明朝人近乎頑固的執著和堅持,讓李逸飛臉上火辣辣的疼。他們看似迂腐的信仰,正是華夏五千年文明璀璨的根源,是這個民族一次又一次涅槃重生的基石。
是繼續如螻蟻般苟活,只為了躲避歷史車輪的碾壓;還是鼓起勇氣再次點燃心中火苗,那怕只是將這黑暗的世界照亮一瞬…
「咣」,李逸飛一腦袋撞在了桌上,從無限意淫的快感中回到了現實,真特么疼。
陳倚潺給了兒子一巴掌,雙手叉腰地怒吼道:「又在瞎想什麼呢?快去廚房洗菜,老娘還等著做晚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