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少年蒼玄
紅色的火焰給一切都蒙上了一層暖色。
小男孩抬起頭,漆黑的雙眸蒼茫如夜空,並無一絲慌亂,沒有惶恐,沒有迷惘,也沒有對於死亡的畏懼,平靜從容。
他望著眼前的人,漸漸地露出了微笑。
墨北微的心跳驟然亂了幾拍。
不可能……不可能的!
一個小孩,怎麼可能有這種眼神和這種笑容!
在她想明白之前,她就已經動了手。
無形的劍氣割斷了綁縛小男孩的繩索。
墨北微不期然地向著那個孩子伸出了手,儘可能用溫和的語氣開口。
「……你想活下去嗎?我帶你走。」
她的聲音里有著自己也不知道的軟弱和期盼。
就算只是為了這雙眼睛……
她曾眼看著一個人從眼前消失,現在,她有救人的能力,她不想看著有著相似眼睛的人就這樣消失。
或許過了幾秒,或許是幾分鐘,墨北微有些混亂,直到掌心溫熱的觸感喚回她的神思。
「謝謝你來救我。我跟你走。」
衣衫襤褸的小男孩微笑著抬頭,握住了墨北微伸出的手。
墨北微握緊了掌中的小手,情不自禁地微笑起來。
凜冽的寒氣急速擴散,在火焰中騰起一陣白霧,生生地將火焰完全壓下,凝成地面薄薄的冰層。
墨北微牽著小男孩的手走了出來,有人低呼著「仙君」,她瞟了那邊一眼。
「我要帶他走。」
她說了這麼一句話,就這樣在眾人面前帶走了這個他們原本要處以火刑的男孩。
幾日後。
霧江地區的一個村落沉浸在歡騰的氣氛中。
多年前村中就已建成「白虎祠」供奉「白虎仙君」,香火不斷,長明燈不熄,遺憾的是,仙君從未對此有一言半語,只當沒看到一般。
歷經如許年,仙君頭一次踏進祠中,說要休憩幾日。
村子立刻沸騰了,如此天降榮寵,簡直大喜過望,好在人們仍記得仙君喜靜,竭力剋制著蜂擁到祠中的衝動,輪流前去拜謁,向著仙君奉上最高的敬意。
村中的長老立即選出幾位聰明伶俐的童男童女前去侍奉仙君。
被選中的人家激動不已,一再叮囑孩子,務必盡心竭力,決不能讓仙君有絲毫不遂意。
自小聽著仙君故事長大的這些孩子知道有機會接近仙君,一個個興奮又緊張,再被如此這般的輪番囑咐,真正見到那位仙君的時候,個個小心翼翼、畢恭畢敬、誠惶誠恐。
令他們有些沮喪的是,他們只在第一天見到了仙君,就被指派去照顧仙君帶來的那個小孩子。片刻的沮喪和失望很快被能為仙君做事的驕傲和滿足期待,仙君若不是信任他們,怎麼可能把身邊的人托給他們照料呢?在這樣的想法驅動下,這些人更是盡心儘力地照顧好那個小孩,噓寒問暖,端茶送水,鋪床疊被,沐浴更衣,簡直恨不得什麼都替他做了。
第四日。
裹著厚厚的衣服的小男孩又一次走向那個房間。
姐姐說門外的冰霜還在的話,就絕對不能靠近。已經好幾天了,什麼時候冰霜才會融化?
到達目的地后,他驚喜地發現門外的冰霜消失了,門是虛掩著的,他立刻抬手敲門。
過了會兒,裡面傳來一聲回答。
「進來吧。」
小男孩這才放心地推開了門。
他要找的人正坐在桌邊,一手撐著下巴,似乎在思考什麼,看到他進來,那人輕輕點頭,神情稍微柔和了一些。
「小百里,找我有事嗎?」
「姐姐幾天沒出門,我有些擔心……」
被稱為「小百里」的這個小男孩正是墨北微從火場中救出來的那個孩子,全名是百里涵。
不知為何,那天以後,百里涵身上那些不像是小孩的部分全體消失,或者說隱藏了起來,平時看起來和普通的孩子沒什麼兩樣,而且,他似乎非常依賴墨北微,這些天他每天都會來看很多次。
男孩的臉上是純粹的擔憂和關切。
墨北微笑了笑,指了指對面的椅子。
「我沒什麼。讓小百里擔心了……真有些不好意思……」
百里涵眼圈一紅,立刻就想撲到墨北微懷裡。
墨北微急忙用風吹開了他,「別靠近我。」
話一出口,她就看到小男孩露出受傷的表情,急忙補上一句,「過幾天吧……現在不行。」
她右手拿起桌上的酒杯,眨眼之間,酒杯就凝上了一層冰霜,她一鬆手,酒杯掉落在地,發出清脆的響聲,卻沒有碎裂。
她嘆了口氣,苦笑著說。
「……小百里不想變成冰凍小百里吧?」
百里涵瞪大了雙眼,先是驚訝,之後恍然大悟。
「所以姐姐才幾天沒出門……」
墨北微皺著眉點頭。
救了百里涵以後沒多久,「寒氣走脈」就開始發作。如果只有她一個人,她無所謂待在哪裡,就算被埋在雪裡等到恢復也不是問題,但是,百里涵不能受涼,她想了想,把百里涵帶到了這個村子里,和她記憶中一樣,村中的確有祠堂。將百里涵交給別人照顧之後,她就封上了門開始調息,直到今早,她才差不多恢復,消除了屋中肆虐的冰霜。
「……過幾天,我們就走。」
「去哪裡?」百里涵小心翼翼地問道。
「去北邊的冰原。」
「姐姐的家在那邊嗎?」百里涵怯生生地問。
墨北微一怔,望著百里涵,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她的家?
她的家是那片冰原?
不……她的家不是那裡……她的家在利貝爾……
這樣想的時候,一個聲音從心底冒了出來——你真的這樣認為嗎?
墨北微閉了閉眼睛,雙手握緊了又鬆開。
「……我冬天的時候會回那邊。」
「哦……」百里涵重重地點頭,過了會兒,似乎有些不安,「那邊是不是很冷?」
「是。」墨北微答完之後才想到男孩這樣問的原因,她看了看他,祠堂里燒著炭火,比外面暖和一些,現在還不到一年最冷的時候,他就裹得厚厚的像個球似的……
「你怕冷?」
百里涵的臉一下子紅了。
「唔……嗯……我只有一點點怕冷而已。」
他一臉倔強,努力做出很堅強的模樣,「我只是……不喜歡穿得這麼多……」
墨北微忍不住笑了起來。
「怕冷有什麼關係?我也怕冷啊。」
算算時間,幾天前的保溫咒到現在肯定失效了。她悄悄地念著咒語,給百里涵加上一個保溫咒,忽地起了玩心,一個「火之矢」點燃了屋中的爐子和炭盆。
火焰一起,暖色的光線照亮了屋子,立刻讓人感覺到溫暖。
這也是一種心理暗示。
百里涵似乎鬆了口氣,爬上椅子,眼睛忽閃忽閃地盯著墨北微。
「姐姐也怕冷?」他上下打量了墨北微一會兒,有些懷疑地追問,「姐姐穿得不多啊……」
墨北微穿的的確不多。
瓊華派的制服,外面披著一件毛料製成的黑色斗篷。
她會被人誤認為「少年」,這件斗篷功不可沒。斗篷的樣式不強調身材,反而很能模糊性別,再加上她的聲音當成少年也可以,偶爾她還會給自己加上模糊他人感知的異術•迷霧,幾樣相加,最後的結果就是傳言出了錯。
她知道以後,覺得被人誤認也沒什麼關係,不去辯解,她這樣默認的態度更被世人當做證據。
墨北微莞爾,她穿的不多,但是她修習道家心法,寒暑不侵,若不是畏寒的毛病,她根本連這件厚斗篷也會換成薄的。
「小百里真是可愛。」
百里涵不禁漲紅了臉,半天才嘟囔著,「姐姐騙人……」
「我怕冷,小百里可愛,哪一句是謊話?」墨北微半眯著眼睛笑望面前的男孩,不出所料地看到他的臉更紅了幾分。
過了會兒,百里涵終於感覺到了不對,手忙腳亂地把外面的皮襖脫掉。
「好熱啊,為什麼忽然這麼熱?」
墨北微低聲笑個不停。
不熱才有鬼,保溫咒她用的熟練,有什麼效果那是再清楚不過。
百里涵脫到只剩下單衣的時候終於不覺得熱了,他望著墨北微,突然大叫一聲。
「是姐姐動的手腳!」
墨北微挑眉,「小百里,我可沒有動手腳啊。」
念咒不需要動「手腳」,只需要動口就可以了。
百里涵悻悻地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用一雙明亮的黑眼睛瞪著墨北微。
墨北微終於忍不住笑出了聲,捶著桌子笑個不停。
小孩子真好玩……怪不得凱文喜歡和小孩子一起玩……
某種意義上說,百里涵真的很有本事,把墨北微已經消失許久的童心給勾了出來。
這三十年,墨北微變了許多,向著沉默和孤僻的方向走出了相當長的距離。若不是這一次遇到了百里涵,她會變成怎樣還是一件相當沒有定數的事情。
墨北微和百里涵的相遇,固然是百里涵死裡逃生,墨北微又何嘗沒有得到相應的益處?
百里涵羞惱了好一陣子,氣呼呼地換了個話題。
「姐姐,我聽說,有人在找你。」
「嗯?」墨北微疑惑地看過去,「村裡人說的?」
「對呀,小四姐姐說那個人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過來的……昨天就在外面等著拜見姐姐了。」
百里涵換了個姿勢,坐的穩一點,「小四姐讓他去休息,他說要表現出誠意……堅持站在外面。好像本來他想跪著等的,被村長爺爺勸住了。姐姐以前說過不喜歡別人跪的對吧。」
墨北微略皺眉,「外面?祠堂外間還是祠堂外面?」
「祠堂的外面啊,雪還在下,大家都勸他別在那等,他卻非常固執,非要站在那兒。」
百里涵歪了歪頭,「姐姐,你要不要見他?」
「昨天什麼時候?」
「昨天一大早天還沒亮他就來了——」百里涵比手畫腳地說,「當時小四姐姐和喬哥哥嚇了一大跳。」
墨北微放出一絲感知探到屋外,外面的雪還在下,而且不是一般的大。
她不由得一驚,站起來往外走。
「姐姐真被他的誠意感動啦?我還以為姐姐不會見呢。」
百里涵悻悻地摸了摸鼻子,從椅子上跳下來跟了上去,本想抓住墨北微的手,忽然想到什麼,連忙把手縮回來。
「呃……姐姐,碰到你的話……就會被凍住嗎?」
墨北微好笑地回答:「那地面怎麼沒全凍上?」
百里涵想了想,認真地回答:「因為地面是死的!」
墨北微忍著笑走出了門。
這個答案……真是太好了!
一個穿青衣、約莫十歲左右的女孩走到祠堂門口,對門外的少年招手。
「你快進來吧,仙君答應見你了。」她撐著傘走出去,看到少年冷得發青的臉色不由得一驚,「你、還能走嗎?」
她一邊問一邊伸手去扶那個少年。
少年微微搖頭,冷峻的面容透著堅毅,劍眉星目,雙眸深處彷彿有火焰在燃燒一般,堅定執著,同時有著少年特有的銳氣,就如同剛剛開鋒的寶劍,迫不及待地散發出光芒。
他拒絕了女孩的幫助,一步一步走進了祠中。
雖然他的腳步有些不自然,但是,沒有人能嘲笑他。
在這樣的風雪中站了將近兩天一夜,現在還能清醒著,已經很不容易了。
少年的衣衫有些破損。
在之前的長途跋涉中,他也遭遇了幾場戰鬥,在鬼門關走了一圈又頑強地爬了回來,繼續著他的旅程。
少年想到自己的初衷,想到這一路走來的艱辛,更打起了幾分精神。
他努力地控制著已經凍僵的身體,使自己的動作不會太奇怪。走到一個位置后,他聽到先前的女孩輕聲提醒,於是他停下腳步,向著前方深深鞠躬,恭敬地拜了下去。
「仙君安好。」
「下午好……你坐下吧。」
少年聽到前方傳來的聲音,不由得一驚。
「這怕是不妥……」
他話還沒說完,先前迎接他的女孩和另一個俏麗的女孩已經一左一右把他引到了一張椅子旁,讓他坐了下來,一個少年走過來遞上一杯熱茶。
少年不禁怔住了,下意識地看向剛才聲音傳來的方向,這才發現剛剛右首的空位現在有了一個人。
那人裹著黑色的斗篷,身材纖細,端著茶杯的手有些蒼白。
當他想要看清對方的臉時,卻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無論他怎麼集中精神,都感覺視線有些模糊,只知道對方半張臉被斗篷的帽子擋住了。
少年的心猛地一動。
這位一定就是傳言中的仙人了!
他這樣想著,目光越發灼熱,一瞬不瞬地盯著對方,生怕錯漏對方的一舉一動。
「你在外面站了兩天……」
那人淺抿了一口茶,「很妥當嗎?」
他的語氣中有著淡淡的怒氣。
少年立刻回答:「若非如此,您是否願意見我?」
過了會兒,那人才開口回答。
「很多人安靜地等待著,只有你鬧了這麼一出……坦白說,如果天氣不是這麼惡劣,我根本不想看到你。」
少年訝然,「您為何這樣說?」
「你這種做法,讓我想到『威脅』,而不是『誠意』。」
少年立刻冒出了冷汗,驚慌得站了起來。
「我絕無此意!我可以發誓,我從未想過威脅您!」
少年見對方態度冷漠,毫不猶豫地舉起了右手。
「蒼玄對天發誓,若蒼玄對墨仙有絲毫不敬,便叫蒼玄五雷轟頂、死不能安——!」
少年鏗鏘的聲音回蕩著,有著打動人心的真摯。
半晌,黑衣人終於開了口,卻不似先前的冷漠。
「你說……你叫『蒼玄』?」
「在下正是蒼玄,蒼茫之蒼,玄黃之玄。」
少年昂首回答,心中卻有幾分詫異。
為什麼他覺得對方的語氣有些奇怪?
「……你剛剛……稱呼我什麼?」
少年不由得愣住,「我稱您為『墨仙』啊,『白虎仙君』就是『墨仙』,難不成我弄錯了?」
半晌,少年聽到一聲脆響——是陶器落地的聲音。
仙人手中的茶杯摔落在地。
滿室皆驚。
少年駭然,「您……怎麼了?」
黑衣人突然站了起來,向少年的方向走去。
隨著兩人距離的接近,少年漸漸能看清對方的臉,他不禁怔住了。
這張臉……線條柔和,相貌清秀。那雙幽黑的眼眸就似無底的深淵一般,一看之下就難以移開視線。看得久了,心中不由得感覺到酸澀和悲傷,就好像那雙眼睛里盛滿的感情順著目光傾瀉過來一般。
一個明白的結論揭示出來。
墨仙並非傳言中的少年,而是少女……
「……你是蒼玄……」少女的臉上露出奇怪的神情,「我是『墨仙』……」
沒等少年回答,她突然轉身。
「你為什麼要見我?」
少年身體一震,這才回神。
他暗自心驚,剛才的莫非是仙人的能力……
「我立志結束此世的動亂,使天下安寧,再無紛亂。我在此請求,請您施以援手,助我一臂之力!」
少年深深地彎下了腰,語氣萬分懇切。
「……為什麼我要答應你的請求?」
「因為您是一位非常慈悲的仙人!」就像害怕被打斷似的,少年加快了語速,一口氣說道。
「傳聞中,您隱居於北方的冰原,阻止妖魔越境,因此,北方一地才能有安穩的冬季。您時而巡遊各地,斬妖除魔,護佑世人,就連妖魔的屍骨,您都會用冰雪掩埋,不讓世人驚慌,足見您心懷仁善!」
少年說完,忐忑地等待著答案。
大約過了一分鐘。
一聲輕咳。
「你不如說說看……你為什麼有這樣的理想……又憑什麼覺得自己能夠實現?」
「我希望,以後所有的人都不用提心弔膽地生活,不用擔心自己的家人會再也回不來……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但是我知道,這件事總要有人去做,就算我失敗了,將來也會有其他的人把這個信念傳遞下去,總有一天,這片大地上的人再也不用被魑魅魍魎所困擾,不會因為缺衣少食而受苦!」
少年挺直了脊樑大聲地回答。
那一刻,似乎有什麼不一樣了。
看到這一幕的人都被深深地打動了。
有些事情,並不是沒有人想到,只是,從「想到」到「付諸行動」,這之中需要的,不僅僅是努力,還有覺悟。
半晌,有人打破了室內的寂靜。
「真是個好答案。」
蒼玄不禁鬆了口氣,露出幾分喜色。
「您答應了?」
「拔劍。」黑衣少女這樣說道,與此同時,她的手中突然出現一柄細長的劍,通體銀白。
蒼玄立即明白過來,拔出了腰間的長劍,擺出了迎擊的姿勢。
鏘——
只是一次的斬擊,蒼玄就差點握不住手中的長劍。他咬了咬牙,抬頭看著對方。
那雙幽靜的黑眸滿是死寂,似乎在說,如果是無用的只會說空話的人,不如就死在這裡。
——他絕不會在這裡停下腳步!
蒼玄迅速地變換姿勢,主動攻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