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誤會重重
北方的冰原終年飄雪,寒風凜冽,地形惡劣,人跡罕至。
每到冬季,北風一起,平地上根本無法立足。山谷之間行走著陣陣呼嘯的風聲,雪花紛飛,乍看很是美麗,卻暗藏著殺機,那些潔白的雪花在狂風的作用下,有著媲美兵刃的殺傷力。
這一片冰原原先被稱為「死亡之地」、「冰雪魔窟」,世人避之唯恐之際,若是不慎走進了冰原的範圍,立時便會絕望,走進冰原等若已經踏上了死地,自古以來,從這片冰原中死裡逃生的人屈指可數。
三十年前,有一位仙人從這裡走了出去。
世人傳說他是聽到了祈禱聲,不忍世人受苦,因而從長眠中蘇醒,拯救世人。
那一位仙人常著黑衣、身伴白虎,世人遂以「黑衣仙人」、「白虎仙君」代稱,又因為他能催動冰雪之力,有人稱他為「冰仙」,在各地的傳言中,這位仙人的名號不盡相同,甚至有的地方直接把他當成「黑仙」來供奉。隨著時間的推移,世人對他的稱呼逐漸統一,除了最開始供奉「白虎仙君」的地方,基本上各地都將稱呼統一為「墨仙」。至於「墨仙」的名號從何處傳出,從何時開始,卻是一件謎題。
因為「墨仙」的緣故,這片北方的冰原有了新的名字。
不再是「死亡之地」,而是「寂靜之地」;不再是「冰雪魔窟」,而是「冰雪聖域」。
伴隨著這兩個地名的傳播,墨仙也有了新的別稱,世人避諱,言其為「寂靜之君」或是「冰雪之君」。
北地的居民謹守著長輩傳下的教誨,素來只稱墨仙為「仙君」,不行跪禮。反而是其他的地方,傳言更盛,禮節愈重。
墨北微因為不喜人跪拜稱頌,又習慣避開人群,除了最開始那段時間接觸過的村鎮勉強算是保持著聯繫,其他的地方她基本上不跟人接觸,偶爾要置辦東西也是用異術改變了形貌匆匆而過,以至於她一直不知道她在外面的名聲有多麼的……離譜。
若不是這一次遇到了蒼玄,恐怕墨北微直到找到了[道具]離開這裡還不知道外界的各種傳言。
在北返的路上,墨北微讓蒼玄大致說說他知道的和她相關的事情,越聽越是不知道該擺出什麼表情。
「濟世救人」的大帽子她不敢戴。
「引領死亡」這個說法她勉勉強強承認了——誰讓她和妖魔的戰鬥只有你死我亡兩種結果,她既然活到現在,死的自然是妖魔。
最離譜的是,「世間罪惡的裁決者」,這是什麼?!
不單是墨北微,就連百里涵也聽得目瞪口呆。
他愣愣地回頭,「姐姐,蒼哥哥說的是誰?」
「坐穩了。」墨北微急忙叮囑一句,看著百里涵抓牢西虎的毛皮坐穩之後,她才撇了撇嘴,「誰知道呢。」
墨北微沒有騎乘西虎,而是讓西虎載著百里涵,自己跟在旁邊走。
艱難地跟在墨北微後方一起走路的還有那天的少年——蒼玄。
臨行之時,那個村的人執意送了墨北微一堆衣食雜物,蒼玄也得到了一件厚實的新皮襖,換下了他原先那件已經破損得不成樣子的外衣。雖然說是敬奉墨仙,其實多數的東西都是給跟在墨仙旁邊的兩位準備的,尤其是給百里涵的衣物,都是這些天許多巧手女子夙夜不寐加緊趕出來的——起因是之前墨北微低聲自語要給小百里找些衣服。
「您……和傳言中似乎有些不同。」
蒼玄努力地把腳從深深的積雪中拔出來,向前挪動。
積雪很深,一般有兩尺多的深度,有的地方甚至直接能埋了人。
之前的地方因為有人居住,多少還有「道路」可循,繼續往北,就根本沒有路了,到處都是雪,而且全是陌生的環境,哪裡知道什麼地方可以走什麼地方不可以。
途中蒼玄幾次不慎陷進雪坑裡,都被西虎及時叼了出來,即使如此,他還是沒有開口求援,固執地憑著自己的雙腳跟著身前的人。
墨北微腳步緩了一些,回頭瞥了蒼玄一眼。
「我第一次聽到這些『傳言』。」
言下之意就是,傳言如何,她本人根本不知道。
這句話在蒼玄聽來卻是「你去找和傳言中一樣的人好了,不繼續跟著我那就再好不過」。
蒼玄咬了咬牙,用手中長長的竹竿探了探前路,選了個積雪較淺的路線前進。
他看著前方腳步輕快、踏雪無痕的少女,心中湧出一股不屈的鬥志。
好不容易走到這裡,他怎麼可能放棄!
那一天,墨仙和他的比武毫無懸念地以蒼玄的慘敗結束。
在她面前,他那些曾被人誇讚過的本領根本就和小孩子拙劣的表演一般,那不是比試,而是單方面的戲耍——他根本連讓她認真起來也辦不到,輸得徹底。
銀白的細劍不知道多少次抵在他的要害上,每一處若是加以攻擊都足以讓他喪命。他眼睜睜地看著,卻根本阻止不了,慌亂無措、破綻百出、潰不成軍。
最後,墨仙收起了劍,說,不過如此。而後,她拒絕了他請求。
蒼玄瞬間知道了絕望的含義。
他知道,以他一己之力,無法消滅這世上無以數計的魑魅魍魎,必然需要他人助力。以前他也曾被仙人拒絕,有人嘲笑他的想法太過天真,他都沒有放在心上。
這一次的情況則不同。這些年來,對「斬妖除魔」最為熱心的便是「墨仙」,傳聞中,那是一位非常慈悲的仙人。
若是墨仙乾脆的拒絕,或許他還不會有太大的感觸,但是,她明明有過考慮的意向,最終卻因為他的實力不夠而拒絕。
當時他的心情,就如同攀爬山崖的人在看到山頂的一剎那被打落深淵。
沒有希望,就不會失望。正是因為他懷抱著強烈的希望而來,也曾差點抓住希望的曙光,卻眼睜睜地看著它熄滅,錯失的原因,竟是因為自己的無力!
哪一個驕傲的人能夠忍受這樣的不甘。
蒼玄被激出了一股不服輸的鬥志和血性,他對自己說,總有一天要讓墨仙正眼相待!
不知不覺間,蒼玄將「得到墨仙的認同」當成了一個非過不可的試煉。
蒼玄從那時起卯上了墨北微。她說要回北方的冰原,他一言不發地跟上。
嚴格說來,墨仙的拒絕和蒼玄能否實現理想並沒有必然的關係,他完全可以採用其他的方法,或是按照既定的道路走下去,但是,他偏偏較了真,一意要從跌倒的地方爬起來,堅決不繞路。
於是,蒼玄的人生就此改變,連同這個國家的命運一起,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墨北微雖然沒有贊同蒼玄的行為,也沒有出言反對,就那麼讓他跟著,甚至刻意地放慢了速度,否則憑西虎和她的腳程,早已在千里之外。
那天的比武,蒼玄表現出了罕見的不屈和堅韌,若是換了別人,恐怕有人從生死線上走一遭,就再也無法繼續比下去了。有著這樣的決心雖然很不錯,可惜的是,他並沒有與之相配的實力。在墨北微看來,蒼玄若是想憑那樣的本領「結束亂世」根本就不可能。如果只是單純的亂世還罷了,這樣遍布著妖魔鬼怪的世界,想成為「君王」的人必定需要擁有傑出的武力,或者身邊有著那樣的人,遺憾的是,這兩點蒼玄都不具備。
「天下安寧」這種目標太過遠大,她沒有興趣。讓她有所動搖的是蒼玄的另一句話——總有一天,這片大地上的人再也不用被魑魅魍魎所困擾,不會因為缺衣少食而受苦!
讓我看看吧,你到底想做什麼。墨北微的心裡這樣想著。
在此之前,墨北微也曾聽聞「彩八仙」的事迹,她只隱隱約約地覺得熟悉,回想起來卻沒什麼線索,也就沒往心裡去。這一次遇到「蒼玄」,聽他稱自己為「墨仙」,朦朧中,有什麼從記憶中浮現出來。
——彩雲國的建國傳說中,蒼玄得到彩八仙的幫助,平定亂世,建立國家。
——似乎曾經有人說她是「墨仙」,還說她幫過蒼玄。
一個答案就此揭露出來。
她現在所在的這個世界,正是「彩雲國」,而且,是比她曾去過的時間更加古老的時候……
墨北微本來就不是個博聞強識的人,若不是她認為必要的東西,她不會刻意記住。
三十多年的時間雖然沒有在她的身上留下多少痕迹,卻緩慢而持久地磨損了記憶。如今回憶過去,許多東西都只有個大略的影子,除去她不時回想以免淡忘的那些人和事,有不少東西她已經完全想不起來了。
若不是因為當時和紫仙對峙的是司徒謹,說不定連「彩八仙」和「墨仙」這兩個詞她也會忘掉了。
墨北微不知道,有些東西並非她無意中忘記,而是在一個意外中徹底地消失。或許,她永遠也不會知道這一點。
倘若她現在所處的地方是「過去」,那麼,所謂的她「幫過」蒼玄,也應該是這時候的事情了?
為什麼?
墨北微不認為自己會輕易出手幫助別人。如果是幾十年前的自己,或許還會有那種可能。
[人和人一旦有了交集,就會產生緣分,緣分加深則會變成羈絆,而羈絆絕不會被切斷的。無論相隔多遠,還是立場不同,它總會以某種形式存在下去。]這是卡西烏斯說過的話。
她曾對此抱持懷疑,現在她則深深地體會到了其中的深意。
即使天人永隔,「羈絆」還是留存下來,以她的「回憶」作為兩人曾經相遇的證據。
在她擁有足夠的力量之前,她不想給自己增加任何「羈絆」了。
像那樣的「回憶」,有一次就已經足夠了。時隔多年,她還是會夢到司徒謹在自己眼前消失的情形。每一次她都更加痛恨自己當時的無力,進而更加熱切地追求力量。
還不夠……不足夠……
就連「絕對能夠保護自己」這句話也無法說出來的自己,怎麼可能再去「幫助」別人。相遇和分離所必需的勇氣,她並不具備。
她並沒有自己想象的堅強。
回想過去,她更加珍視在利貝爾的那段時光,越是如此,她越是無法「回去」。
若是回去利貝爾,會不會發生類似的事情,會不會連累到別人,即使她有拼上性命的覺悟,她是否擁有與之匹配的實力來保護那些無可替代的人?
每當她如此自問,都會猶豫不決,最終,她還是沒有使用她已經得到的六個次級道具,任它們沉睡在她的髮夾之中。
對於有意無意避開與人交往的墨北微來說,百里涵是一個意外,一個非常特殊的意外。
就算讓事情重來一次,墨北微還是會救百里涵,就如同她絕不後悔遇見司徒謹,哪怕重來一次,哪怕她已經知道那個結局。
諾麗絲以「死亡」成就了她在英國巫師界的傳奇,司徒謹又何嘗不是以「死亡」永久地在墨北微身上打上了烙印。
世上最強悍的力量是「時間」,最深刻的記憶則是「死亡」。
一場離別,三十年時間,如今的墨北微和當初的她已經有了相當大的差別,不管是實力,還是其他的方面。
如果只有墨北微和百里涵,早就可以回到冰原,但是,因為多了一個蒼玄,幾人的行程就這樣被耽擱下來。起先墨北微對蒼玄的跟隨一直聽之任之,六天後,她算算時間,北邊的妖魔差不多要開始「越境」了。於是,墨北微招出了星切,在蒼玄詫異的神情中控制著他的劍飛到離地一尺的高度,一句「站上去」,蒼玄不解地照做,之後不由得驚叫出聲。
御劍飛行。
西虎踏風而行,跟著飛了起來,百里涵牢牢地抱住西虎,動也不敢動。
墨北微和西虎如同嬉鬧般時而變換著飛行的花樣,旋轉、俯衝、加速、減速。
到達目的地的時候,被法術保護著的百里涵還好,只是有些受驚過度,蒼玄不但驚駭了一路,而且還凍得厲害。
「你還好吧?」
看到蒼玄慘白臉色的墨北微這樣問道。
「沒事!」蒼玄倔強地回答。
同樣是凡人,百里涵這個小孩一點事都沒有,只有他被冷風吹得幾乎凍僵。蒼玄只能想到墨仙從中動了手腳。
——這是考驗。
蒼玄這樣告訴自己。
墨北微倒是有點不好意思,她是真的忘記了御劍飛行的時候風會很大,瓊華派的人無不懂得如何用靈力保護自身,她先前給百里涵補過保溫咒,再加上西虎會用「氣」護住百里涵,她就沒想到還有人需要照顧……
她對蒼玄的這點兒愧疚體現為將原計劃的對蒼玄不管不問改為把他和百里涵一起送到安全點的地方。
那是一個原屬於夜行妖魔的地下居所,被她改造后變成了基本上能住人的地方,那裡比較暖和,算是她的一個落腳點。
說起來,這片冰原上但凡是個能落腳的地方,墨北微基本上都留下了腳印,比狡兔三窟多了不知道多少倍了。畢竟這裡也沒人跟她搶不是嗎?
至於非人的生物,比如妖魔,或者鬼魂,那就是直接開打的問題了,那不是搶地盤,而是玩命。
當墨北微把這個想法告訴蒼玄的時候,蒼玄勃然大怒,墨北微不明所以,無所謂地說,不怕死的話,你就隨便跟好了。
墨北微全然不知她難得的善意被蒼玄解讀為「你這樣沒用的小鬼還是到安全的地方歇著,別來礙事」,於是……
這就是「成見」的威力了。
人一旦有了成見,之後不管別人怎麼做,他都會用自己的方式加以解讀,最後往往是誤會疊加誤會,再難說清楚。
現在這種情況就是,不管墨北微做什麼,或者不做什麼,蒼玄都會覺得她在看不起自己。
儘管現在墨北微的確沒有「看得起」蒼玄,但也不是蒼玄誤解的那種「蔑視」的程度。
唉……只能兩人之間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這兩個人的思維方式差的太遠了,根本不在一個層面上。
之後,整整三個月,墨北微和蒼玄說過的話屈指可數。
妖魔的襲擊是不分白天黑夜的,墨北微自然也不會有什麼規律的休息,要麼迎戰來襲的妖魔,要麼就是主動出去挑戰,戰鬥的間歇,她不是在練習劍術和法術,就是閉目沉思(其實是在看指環中的書)。
如果只是這樣也就罷了,偏偏每天她還會抽出一些時間照看百里涵,雖然說不上噓寒問暖體貼周到,不過好歹表現出她把人放在心上。
有了這樣的對比,連一個眼神也難以得到的蒼玄不免會覺得墨仙對自己過於冷漠。他將這種漠視轉化成奮鬥的動力,督促著自己更加拚命地鍛煉,每次墨仙戰鬥,他都會聚精會神地觀看,試圖從中學到什麼,之後反覆地練習。
人有了目標就會有動力,只要儘力拼搏不可能沒有成績。
蒼玄的努力得到了回報。
幾個月後,他成功地手刃了一個以前根本無法對抗的妖魔。
蒼玄看著手中的長劍幾乎無法相信——他竟然贏了!
正當他滿心訝異的時候,旁邊傳來了聲音。
「學的挺像……劍尖上挑之前先向右踏出半步……你的動作太沉了。」
墨北微一邊說,一邊放慢速度演示了一次。
銀色的細劍在空中畫出曼妙的弧度,姿態翩然,端的是飄逸靈動,動靜之間似含玄奧之理,自有一股攝心奪魄的美感。銀光所過,劍氣激蕩,震碎了地上經年的寒冰,頃刻間飛起無數晶瑩的冰粒,隨風飄散,在光下熠熠生輝,仿若萬千的星辰從天空落下,趕來赴這一場盛宴。
白衣少女臨風而立,烏髮如瀑,黑瞳似夜,微微一笑。
此情此景,誰能無動於衷?
如喚晴空之光,如攬九天之星,翩若驚鴻,矯若游龍,霞姿月韻,恍然若仙。
少年不知不覺間怦然心動。
他只知怔怔地看著,一瞬間,忘記了外物,滿心滿眼只有眼前的這一幕,眼前的這個人。
「流螢一式講究的是『快』和『靜』,動如雷霆,破空無聲,使人防不勝防。這一式……對你來說太勉強了。」
墨北微反手將長劍背到身後。
「根基不牢,再精妙的招式也發揮不了威力。」
蒼玄仍未回神,連反駁也沒有,只怔怔地點頭,半晌才回過神來,不由得一驚。
「您……願意指點我劍術?」
墨北微瞥了蒼玄一眼,自顧自地將一套最基本的劍法舞了一遍。
這是以瓊華派的入門劍術為基礎改動而成,增加了劍法的殺傷力,卻也沒有失去攻守間的平衡感。
能在短時間內將一套劍法改變成另一種風格,足以說明使劍之人在劍道上已有所成,這才能將個人的風格融進劍法之中。
經過這些年,墨北微的劍早已不再是「未完成」,她已經完全擁有了自己的風格。
卡西烏斯的劍術、瑟爾納特的教導、瓊華的劍術、望舒的引導,這一切全部熔合起來,再加上無以數計的實戰經驗,凝鍊而成的屬於墨北微的劍法。
「每天練二十遍。」
墨北微留下這句話,轉身去找西虎和百里涵。正因為有西虎保護百里涵,她才能放心地在外面行走。
不知不覺,已經開春了。這裡不會有什麼厲害的妖魔了,下面應該去東邊了,或者往玉龍山脈走一趟。她在心裡盤算著。
蒼玄怔怔地望著墨北微的背影,突然湧起了一股巨大的喜悅。
這是不是表示……墨仙開始認同他了?
事實上,墨北微只是覺得天天看著別人使著似是而非的拙劣劍招實在有些傷眼,尤其還有不少她自創的劍招被模仿得七零八落的,那種彆扭感就別提了,至於說被蒼玄的毅力打動,大概只佔很小的一部分原因吧……